雨水冲刷着空荡荡的断崖,他走到崖边,想要呼喊却又失声,只垂头站着。直到一双柔柔的手臂攀上他的肩膀,他骤然一抖,将她扯过来抱住。
她轻轻吁叹:“刚才我以为你要跳下去了……”
他叹道:“是差点儿跳下去了。”他抵住她的额头,深深看她,睫毛上满是雨水,瞳孔里交缠着涌动的艰难与爱恋,随即缚住了她的双手。
融生睁大了眼。
在他身后,南沐风和那灰袍老人,静静悬在空中。
融生神色惊恐,本该在婚房里昏睡不醒的南沐风,此时宛如神抵灵般,神情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融生还没从诧异与恐惧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南沐风淡淡问她:“你来我这里,还是和他一起?”
融生浑身都在发抖,却毫不迟疑地揪紧了身边的律桓,倔强的望着南沐风。
南沐风转而看向了律桓,又问他:“你要她待在你身边吗?”
这个自始至终沉默的男人,此时更加沉默。
融生着急喊道:“我是我自己的,你问他做什么?”
南沐风不置可否,像是对灰袍老入笑了一下,终于律桓出声了,像是疲倦了许久,将融生往前轻轻一推,“你带她走吧,让她忘了之前的所有。”
忘了吧,如果注定他要归于孤寂,何不让她早日归于圆满?
融生不可置信地盯住身旁的男人。
南沐风的笑终于收了起来,目光投向融生,像是怜悯,又像讽刺,“你看,事实就是这样,你总在盲目地追,追一世、几世、一百世,结果都是一样,他不要你。”
律桓与融生的眼中俱是不解,他抬起手掌,问道:“不懂?这就让你们懂。”
他周身渐渐散发着炽热的金色光芒,灰袍老人的袍子展开,不复人形,淡金色的字符密密麻麻浮出来,似雾似风,映入那剔透的瞳孔中……
融生好像做了一场极长的梦,梦中弥漫着淡金色的雾气,她全然忘记刚刚发生过多惊心动魄的事,迷迷茫茫地走过了琼林玉树。
她在淡金色的雾气中看见一片雪白的湖,一名男子坐在湖边,面目不清,手往河中捞水。一名娇俏的霓裳女子拈着裙摆奔过去,像那男子般洒脱坐下。
那男子全神贯注,竟从湖中捞出雪白丝绸般的水,执着一把小巧的金剪刀,不过几下,轻盈的雀鸟从他手中飞出,一只又一只。
一旁的女子欢呼雀跃,不一会又撇起嘴,拉拉那男子的衣袖,像是娇声哀求些什么,那男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置之不理,那女子仿佛生气,转过头去再不跟他说话。
那男子像是终于妥协般,闷头剪着手里的水绸。
他在剪什么?融生这样想,就真的看得越发清楚,他手中剪的,赫然是一名长发如瀑的娇俏女子。那掌中的女子活灵活现地开始旋转跳舞,那霓裳女子这才得意地笑了起来,扑到他怀里。
男子腼腆得很,轻轻推她,她不肯离开,反而耍赖般勾住他的脖子,惹得他整个身子僵住,她这才终于抬眼,看到另一名俊美的华服男子,身后跟着浩荡的仆从,沉着脸问她:“白宛意,你这是在干什么?”
融生看到,那女子惊愕中夹杂着难堪的面容清晰起来,与她一模一样。
白色的雀鸟和跳舞的女子渐渐消失,融入那变得浓厚的金色雾气中,融生伸手挥舞,想将后续看清楚……
雾气又散开了,融生发觉自己正站在洁白的云层上,底下的云层上,是那一对奔逃的恋人。逃吧逃吧,也许云层的边缘就是尽头,不管不顾逃出去才好。
融生又悲哀地发现,那华服的男子,就站在离她不远的云层上,冷冷地看着底下那一对亡命鸳鸯。
他残忍地抬手,将白云撕裂,生生将那二人分开、遮蔽,让他们看不清找不到对方。
那女子惊慌失措叫那男子“阿启”,没多久又平静下来,叫另外一个名字,南沐风。
南沐风?好熟悉的名字,融生只看见那华服男子“嗯”了一声,站定在白宛意面前,她嘴唇颤抖着问他:“阿启在哪里?”
南沐风没有回答,她又问:“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们解除婚约好不好?”
她掩面而泣:“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他起初什么都不知道……放了他。”
“你再哀求,我就将他堕入地狱。”那男子皱眉道,立马让女子噤声。
“如果你们都坚决认定对方,我就放你们走。如果不是,你就跟我回去!”南沐风突然决定,说完就消失了,留下白宛意愣愣的站着……
融生又看到南沐风出现在另一方,居高临下地问那名叫阿启的男子:“宛意是我的未婚妻,如果你执意要带她走,既要保全我家族的名声,又要成全你们,你便带着她的尸体走吧。”
如此刻薄毒辣!融生不禁惊呼,那名叫阿启的男子更是惊骇,脸色颓败,他神色中浮起难以自抑的痛苦,终于轻经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让她跟你走吧,只要她平安,我愿意去幽京驻守生魂,与她再不相见。”
南沐风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阿启走出了白云屏障,白宛意终于再见到他,他却在她迎上来时后退两步,垂下头,像一个最恭谨的仙湖待从,静静道:“请南仙娘随南殿下回去吧。”
南仙娘?他竟然一转眼就为她冠上了南沐风的姓!她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勉力问道:“你叫我什么?阿启,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叫我。”
他眉目不动,依然平声道:“以前是我冒犯了……”
“你别说了!”她恶狠狠地骂他,“你竟然不敢!你这个懦……”她的眼圈红了,手被南沐风紧紧拉着,阿启既不看她,也不来为她擦眼泪。
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诡计!
融生大声呼喊,但是白宛意听不见。她听不见融生告诉她,为了换取白宛意成为南沐风的妻子,永世平安,阿启甘愿被发配到极远的幽京,驻守生魂,永不回来。
白宛意挫败极了,从未如此挫败过,南沐风拉过她,她也转过脸去了。其实她只想自己擦眼泪,可是只一个转身,她发现阿启已经不见了,他站的地方白云散开,了无踪迹。
她心慌意乱,甩开南沐风的手,问道:“阿启在哪?
“自然是投下凡间。”南沐风不紧不慢地答道。
白宛意紧跟着要往下跳,南沐风急急拉住她,眼神幽深的问她:“他轻易就动摇,你还舍不得他?”
白宛意恨恨看了他一眼,他沉吟片刻,说道:“你我婚约不可儿戏,你现在这般,不过是一时昏了头,我势必要给你机会看清。”
“如何?”
“你立下魂血誓言,入世寻他九次。如若在这九世中,你寻到他,与他终成眷属,我们的婚约便作废;如若没有找到,或者他不愿与你一起,你就回到我身边,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这里面有浓浓阴谋的味道,白宛意没有嗅出来。她想了一下,毅然划破手臂,在南沐风递过来的灰色绸子上写下警言,嘴中念着誓词,那些血液渐渐组成淡金色的字符,牢牢附在那灰绸之上……
淡金色雾气袭来,又一次遮蔽了融生探究的目光。
雾气忽浓忽淡时,融生看到白宛意的几世年华如白马过隙,她总是终身寻找,终身迷恨,终身哀戚。
终于在白宛意第八世结束时,融生随着她不肯消散的记忆行走,那生魂游走在飘雪大陆上,瞥见一名独坐男子,随意捞起那洁白的凡世魂灵碎片看,这一幕,与那湖边何其相似!
白宛意为什么一直在迷惘找寻,这捞起她亡灵记忆看的男子,分明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阿启啊!
魂牵梦绕,却又咫尺天涯,他却做了她生命的摆渡人啊!
融生想大喊,却感觉有眼泪堵着她的声音,她看见那男子展开了那张属于白宛意的长卷,皱着眉,好像在叹息,转瞬间消失了身影。
一会儿融生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时候,在灯会上,她看见一名戴面具的男子,仿佛就是那时的阿启。
他在微笑,摇摇手里的风车,她很想笑一个,问一声,你认识白宛意吗?
可是一个岔眼,她看见他背后,一名稚嫩却冷例的少年静静站着,目光是似曾相识的冷意,令她惊惧大哭。
再后来,再后来是怎么样?融生的眼泪簌簌地流,那独坐大陆的男子成为她的先生,教她念书习字,陪她长大,在她明目张胆的恋慕中,瑟缩着睫毛,隐忍着爱意……
融生睁开眼,淡金色的雾气散去,在她眼前,阿启与律桓两张脸就这样叠在一起,丝毫不差,那双眼睛睁开,盛着一望无际的沉痛的泪水——他亦记起了那段往事。
融生的心这时候开始痛起来,好像被利刃狠狠刺了一刀,初始没有感觉,待到她察觉过来,那伤口这才生生崩裂,鲜血四溅。
律恒缓缓地站在融生前面,将她护在身后。
南沐风向融生伸出手道:“当他说出要我带你走时,你就应当知道,你抵抗不了命运和誓言。”
融生揪住律桓衣襟的手慢慢松开,还未完全松开,手掌却被律桓反扣住,他声音里有酸涩的歉意:“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想抽出手来,他却抓得愈发紧,雪白的光电击下来。
“放开。”南沐风的声音冷冰冰的。
律桓洁白纤长的手背燃起焦黑的火焰,融生急得抽手,他却越抓越紧,将她搂住,不住地在她鬓发耳边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又是一道带着隐隐怒气的白光击来,“放开。”
他背上濡湿一片,流了很多血,融生挣开他的桎梏,一个巴掌打过去,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踉跄着后退,脸上血渍斑斑。
“现在说对不起又有何用!你走吧!”她几乎是歇斯底里,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看着那灰绸上的字符慢慢熔成镣铐——她当初立下誓言起作用了。
“放了他吧,我跟你回去,不会再见他了。”她虚弱地抬手,那细细镣铐铐圈过来,将她的周身温柔包裹,南沐风牵过她,在她指尖轻轻落下一吻。
这一刻,她的狼狈消失无踪,她又成为那光彩照人的宛意仙子了。
白宛意活了那么久,久得心里应当都长满青苔,可她心底的爱情依然鲜活,依然渴望看他一眼,她的阿启,她的律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她回头时,律桓所站的地方已空荡一片。
南沐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吐出残忍的决断:“既然已经决定死生不复相见,你生,他便死吧。”
又一次,面前的这个人,不择手段要抓牢她,挽救他可怜的骄傲和求胜心。
融生的恨意真正地升腾起来,她的脑子转着那一句“死生不复相见”,一遍遍凌迟着她仅存的意识,周身淡金的链子开始
簌簌作响。
“死生不复相见?南沐风,你真抓得住我吗?”
她身上的淡金色流动起来。
她在做什么?她知不知道强行
违背誓言会有怎样的结果?她真的一心求死?
“白宛意……你停下!白宛意!”南沐风喊着她的名字,强行出手,想要制止她强烈的自戕行为。
可是她听不到,来不及了,淡金色的镣铐围绕着她旋转起来,蒸腾出血色。
她像一缕血雾般被吞噬,只余下那链子发出嘶嘶的摩擦声,悲鸣般地坠落,光泽尽失。
“白宛意……”南沐风捞起那暗淡长链,悲痛道:“我骗你的,我没有杀他。”
你爱的人,他其实就在幽京。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白宛意毅然立下那魂血誓言的样子,他问她,为什么你这么笃定。
她当时迫不及待要入世,笑容依然明亮动人,她说:“不知道,大概是因为爱吧。”
她终于死在自己爱情的怀中。
幽京雪如故,律桓坐在空旷大陆,捞起洁白的记忆碎片,目光掠过那些凡尘往事,总觉得应当有一张长卷,写满密密麻麻的前世今生。
他摇摇头,暗笑自己想太多。
光洁的雪片飘下来,他闭上眼,脑海中做梦般浮起一个姑娘的样子,长发如瀑,杏花般的脸庞,音容笑貌,无一不动人。
她一定是个幸福的姑娘,他闭着眼,为这孤寂大陆上空虚的美好,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