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甚至未曾想要召见他曾经的爱姬和孩子。熙夫人不再被称为夫人,而是熙美人。
十四岁的沧熙并未太过在意这一切,六年的质子生涯,令他学会不去探究,那些口耳相传的风言风语,那些打量的目光后隐藏的秘密。
更重要的是,他长到十四岁,第一次有了名师教导。
那十几日在戈壁度过的做苦力的时光,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弱小,让他明白了民生艰难。名师在侧,耐心教导,他如同渴水的人饮琼浆玉液,疯狂地学习,不断地学习文治武功、弓马骑射,他无所不学、无所不纳。他想要强大起来,他必须强大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质子,他是真正的公子。就算不能成为太子,不能成为妖族下一任的王,但是他以后也必将拥有自己的封地,必将被人尊称。
他不会再是那个依赖着母亲活下去的卑鄙小子,不会是闯了大祸之后需要母亲奔波劳累的弱者。
甚至,他很有可能去和长兄竞争,得到那个位置,让母亲也能以他为骄傲!
沧熙志得意满地想着、努力着,甚至忘了,这几年之间,他和母亲一直未曾真正地和好过。
然而,他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因为母亲死了……
大家都说,熙美人是死于疾病,可沧熙不信。因为,不久前沧熙才看到,妖王曾举着剑想要杀了母亲。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了妖王的冷漠,明白了那些打量的目光背后隐藏的恶意。
他们母子在魔族为质多年,王宫内丝丝絮语,在有心人士的推波助澜之下,迅速传了开来。
熙美人如何利用美色在楚国风流快活的传闻,早就传遍了整个王宫。
可是到了熙美人的院落,当熙美人摘下帷帽的时候,杀气腾腾的妖王惊呆了……
昔日美貌的熙夫人,脸上横七竖八,爬满了伤痕。伤口已经结疤,颜色发暗,分明是早已愈合多年的旧伤。
“你不是……”妖王只说了几个字,熙夫人脸上的泪水就顺着可怖的疤痕一路流下来。她面容已毁,看起来越是可怕,越是衬得那些流言如此可恶,如此恶毒。
“熙夫人,你受苦了!”当时妖王丢下手中之剑,一把抱住了她。
美人虽难得,但在这王宫之中,却从来不会缺的。可一个美貌却又重情重义的女子,为了保住贞洁划花了自己面容的女人,怎么不比那些美人,更能令人打从心底怜惜?
她才刚刚用这惨烈的方式,换来了妖王的尊敬和爱,甚至已经赢回了夫人的尊号。
能利用美貌令别人为自己挥剑的熙夫人,能决绝地向自己的美貌挥剑的壁夫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地因疾去世?
沧熙不相信。因此在母亲身边的奴仆被遣散时,沧熙留下了时常伴在母亲身边的一位侍女。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她才能知晓,熙夫人脸上为何会有那些陈年疤痕,甚至连熙夫人真正的死因,恐怕都只有她知道。
那侍女很快就被分派到他身边,还是那副样子,平淡无奇的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下人。
只是,她似乎丝毫没有因熙夫人的去世而感到悲伤,看到沧熙的时候,还是一身的淡然气度,身上居然还穿了一身刺眼的红。
“你竟敢在宫中着红色,你不知道我母亲才去世么!”
大红是喜庆之色,除非婚嫁,极少有人穿。
这侍女竟然敢在熙夫人丧期之中,如此大胆的穿着红衣,简直是挑战他身为人子的底线。
“你看到我穿着红色?”那侍女有些奇怪地问。
“我又不瞎!”
那侍女听了他讽刺的话语,却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她虽未笑,但眼里和语气都透着一抹奇异的轻松和诱导:“你既然看得见我穿红衣,你心里定然有恨。”
“我当然恨。”沧熙怒极,母亲骤然的离世,早已让他快要崩溃。
“你恨的,是你自己没用,保护不了你的母亲!你甚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她才只能选择自己划花脸,选择自己去死,就为了能让你好好活下去。”那侍女冷冷地回答。
“你胡说!”沧熙怒极,指着她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那侍女一转身,一贯的平淡傲慢,缓缓离去。
沧熙重重跌坐在榻上,心里恨极。他无法反驳,他知道的,她说的是实话。他太急功近利了。他忘了收敛锋芒,忘了这里虽然是妖族,但是其实跟在魔族一样,伏满了各种危机。
受到压力的长兄开始频频找他的麻烦,但是沧熙不怕,当日在魔族受到的嘲弄和殴打,还有一切暗杀、谋害,与那些比起来,长兄的手段都还太过稚嫩。
但他忘了,长兄的手段虽然稚嫩,他的身后,却有跋扈且老谋深算的君夫人。当年能把受宠的熙夫人的儿子送去为质子,君夫人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熙夫人才回来不久,王宫内便谣言纷纷,那流言是谁传的,不言而喻。他们才回来,就已经被这样忌惮,他不知收敛锋芒,受到威胁的人又怎会容忍他展现自己的锋芒。
于是,熙夫人死了,很快被下葬,也很快被遗忘了。王宫之中,最不值钱的,大概就是人命了吧。
而沧熙,得到了夫子的夸奖,有谋才、通书史、善骑射,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公子沧熙,即便跟当年在楚的质子已是两个境遇,可本质上,他还是那个躲在母亲裙后,一脸惊恐和无能为力的八岁稚童。他依然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甚至还没跟母亲说过自己的梦想,他甚至还来得及没跟母亲说,他其实早在那些独立月下的夜晚,深深地明白了母亲的艰辛与不易,他甚至没来得及跟母亲和好,没有告诉母亲,他希望母亲以她为傲,希望自己能为母亲挣来无上的荣耀……
沧熙伏趴在地上,隐忍地、压抑地,低声在这王宫室的凄冷角落轻轻地哭出声来。
他这辈子,这一生,就算将来成为天下最荣耀的人,可他到底是一辈子都对不起那个,为他经历了一切人间炼狱和生活磋磨的女人…
妖族的月和魔族的月一样,都是冷漠而清亮。那冷冷的月辉透过窗,照耀在伏趴在地上哀哭的男子,像是胸口的一道闷伤……
他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天下所有人都长久和荣耀!
若是长兄上位,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他可能根本不能平安活到有自己封地的那一天。
君夫人越是要他死,越要是他老实,他越是要活下去。不但要活得荣耀万分,他还要让天下的史册,都记得他和熙夫人的姓名!
他确实有这样的机会。
妖王虽然不想追究熙夫人的死,但也并不是代表他真的愿意事情再一次闹大。为了安抚沧熙,他开始亲自教导他。
“熙儿,日后行事要记住,万事谋定而后动。”母亲的话语在沧熙的脑海之中不停地回响。
再慢一些,再克制一些,沧熙不断地用母亲的教导,来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翻滚的痛苦和疯狂。
他做出一副恭慕的样子,把妖王哄得开心无比,觉得在这个聪却也稚子之心的儿子身上,找到了多年未曾找到过的亲情。
妖族太后也很喜欢这个命运多舛却天资聪慧的孙子,总是宣召他去讲些趣事逗趣,长兄和王后咬碎牙齿,又出了一招。
君夫人打算让长兄与王太后的外孙女,端华公主的长女碧菱定亲。
局势再一次微妙起来。但能否与碧菱定亲,看的不只是王太后与端华公主的意思,还有碧菱自己。身为王太后的外孙女,公主的女儿,她自身的意志也是无法忽视的。
沧熙想得通透,见招拆招。
于是在碧菱再一次进宫探望王太后的时候,他掐准了时间,去拜访王太后。
碧菱是个样貌秀丽的少女,浑身看不出天之骄女的飞扬跋扈。她巧笑倩兮,欢快地与王太后聊一些日常的趣事,逗得王太后开心无比。
沧熙坐在一旁顺口接上几句,让气氛更加热烈。
而后,王太后乏了,两人一起告退,走出王太后所在的宫廷,刚才还低眉顺眼的女孩猛地挑起眉,厉声说:“谁准你刚刚抢我的话的?你这个魔族来的丑八怪!”
温柔和睦的假象瞬间被打破。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女孩的话让他提紧了心,却在下一刻又重重松了口气:“你是想在外祖母面前和我争宠么?你死心吧!外祖母肯定最喜欢我!”
“公主聪明伶俐,肯定招人喜欢。”沧熙笑着,很有风度地说。
“那当然!”碧菱得意一笑,然后看了一眼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面,都是赤裸裸的嘲笑和鄙夷:“我又不是你,又土又丑,你穿的这是什么?我们妖族的乞丐,都不会穿得这么难看!”
这就是碧菱,一个口无遮拦的骄傲女孩。别说喜欢,她对他完全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是鄙夷的。
和碧菱在岔路分别,看着女孩叽叽喳喳地远去,还在毫不掩饰地批评自己的衣着和样貌是如何的土气难看,沧熙的眼里都是深重的阴霾。
原来走到最后,不只是才能和骑射本领,不只是定邦安国之道,连穿着打扮、样貌装饰,都是走向顶端的筹码。
世人皆爱美色,无论男女,若是颜色稍好,就占了无数的先机。熙夫人用自己的美貌,保证了他们母子六年的安然无恙。公子鲍甚至因容貌得到王姬的爱慕,赢得了王位。
难道,要到此为止了么?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么?
他不甘心,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花费了那么多心思,甚至连最爱的人都已经成为这血腥成长道路上的献祭。到了最后,他最不愿意去在意的容貌,在魔族独立月下时曾让他觉得可悲可悯的美色,竟可以决定最后的输赢吗?竟可以决定谁会被狠狠地踩在脚底吗?叫人怎么能甘心!
“我可以帮你。”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丽却冰冷的声音。
沧熙转过头,瞳孔紧缩——一个侍女身着大红立领曲裾站在阳光之下。
她轻启红唇,轻声道:“我可以帮你,得到这个女孩的心。”
“你要怎么做?”沧熙很快镇定下来,反问她。
“你的母亲曾经用过这个。”那侍女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盒,然后简直如同仙法一般,从那盒子之中缓慢地抽出一层如烟丝罗,轻轻一抖,竟是件外披的薄衣。
那薄衣看上去是完全透明的,只有边角之处,细密地滚着大红色的边,上面绣着繁复的金色绣纹,看起来就觉得奇诡之极。
“这是衣服?这又有什么用?难道是巫术么,穿上它就可以让碧菱喜欢上我?”沧熙非常不解。
“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种装点自己的东西,它可以让你看上去温柔可亲、俊秀无匹。你可以和你的长兄公平竞争,不,你会首先赢得碧菱的芳心。”
沧熙先是不可置信,接下来是愤怒和抗拒:“别再说了!身为男儿,顶天立地,怎可做妇人之态,以这种魅惑之术取胜!”说完,他一袖,生气地离开了。
女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勾起一抹浅笑……
一大早,沧熙就被妖王呵斥,跪在屋外,反省近日所做的错事。
一切都是借口,哪里是他真的做了什么事情?只不过是王宫内,又开始出现了夫人当年在魔族之时,与无数贵族有私情的传言。
这一回,那深藏幕后的人或许是买通了许多人,很多连沧熙都不知道的事情,细想起来却能跟母亲往日的动向有所契合。
沧熙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抿紧了双唇。
那脚步声在身边停下,长兄带着奚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熙,又惹父亲生气了?”
说罢,他又假惺地安慰:“别怕,等会儿我去哄哄父亲,好歹一个公子,也不能一直如同奴仆一般跪在这里嘛。”他说完一声轻笑,示威完毕的公子辛,转身进了内室。
沧熙紧紧地握住拳头,一点一点,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