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如往常一样为他送去羹汤,欲离去时,听到了隔着床幔他轻微的呼唤:“妺喜。”
“臣妾在。”我踱步走到他床边:“大王有何吩咐?”
“妺喜,孤很久没有见你了。你为何离孤那样远?来孤身边,孤想好好看看你。”
“大王最近又得美人,疏忽臣妾也在情理之中。”我走上前,看着他苍白的面孔,神色黯然。
“你可怪孤冷落了你?”他抬手抚摸我脸颊,我却偏过头去,不做理会:“臣妾怎敢?”
殿内香炉萦绕着缕缕幽香,我深吸口气,敛去心中思绪万千。这香,果真不寻常。才不过半月,履癸的身体就虚弱至此。商琰是恨透了履癸吧,想方设法求得这味香来。
“孤这一生做错的事有很多,然而最后悔的是那一件。可惜,她是不会原谅孤了?”他垂下了手,转而握住我的手。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如此冰凉,尽乎失了温度。
“她?是谁?”我兴致缺缺的随口问道。并不期望他的回答。
“咳咳……”殿内无比寂静,只有他剧烈的咳嗽声,我替他盖好被子:“大王累了,还是歇着吧。”
“没事。妺喜,孤想抱抱你。”
我没有拒绝,任他把我圈在怀中。
“嗯……”他突然闷哼一声,低头看着胸口处那把尖刀,凄楚一笑:“妺喜,果然啊!你是永远不会原谅孤了。”
我推开他,任他倒在床上:“大王,你知道吗?我不是妺喜。我叫商琬,是商家的大小姐,我的父亲商囿,因骂了你一句昏君,你便下令诛我九族。而我……侥幸逃脱。我进宫,就是为了要你的命。”
我看着鲜血浸湿他儒白色的衣襟,看着他脸色愈发苍白,然而我并无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感觉心痛的厉害。
我迫不及待的转身逃离这个地方,未来得及听见他临死前最后那句话。
他说:“琬琬,我知道,对不起。”
公元前一六零零年,商汤灭夏。夏桀亡。汤贤德,仅下令除奸佞之臣。其余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凡无过者,皆善待。
我恢复了我本来的身份。因是商汤的嫡妹,又除桀有功,我被封为公主。群臣吏民,皆赞我忍辱负重。从此再无狐媚惑主、红颜祸水之词加诸于我。
可是,从此也再无人与我共立黄昏。诺大的宫殿,依旧是红墙碧瓦,依旧是繁花满园,时而能听闻远方曲调轻传。一任风华荣光,可再无人与我共看四时好风光……
君如画中仙,一见终身误。
不求同世生,但求同归土。
若是故事到此便结束,我可能不会太过伤情。他是我的灭族仇人,而我又杀了他报了仇,大可从此两不相欠。我会任时光把那些伤痕一点点抹去,然后独守着与他的那一方记忆直到暮年古稀。可是啊,天意就是不饶人!
大半年过去了,这半年我如具行尸走肉,过的虽算不上逍遥,倒还衣食无忧。直到这天,我遇见了萱妃。
她依旧是一身鹅黄宫装,只是,整个人明显清减了很多。冷风中,她羸弱的身影看起来格外轻盈,似乎下一秒便会伴着这冷风,化作枯叶蝶儿翩翩飞去。
“公主,今天是上元节,何不到宫外走走?今晚的都城,是很热闹的。”
“不必了,本宫没心情。”
旧年的上元节,是履癸与我一同过的。我与他相识也是在上元节。上元节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可是如今故人魂已断,空有梦相随。似梦非梦,人去楼空。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过那上元节!
“公主是该去的。大王生前有些话未同公主道明,他虽不愿让公主知道,但是在我看来,公主是应该知道的。否则,便白白辜负了大王一片心。”
萱妃拦住想要离开的我,静静的与我对峙着。
我知道,我是必须得去了。
太平盛世,万民安乐,连这上元节都比去年要热闹几分。花灯如昼,游人如织,孩童的嬉笑声传遍了小巷。一切仿佛似乎回到了过去。往事清晰如昨。但是,我身边却再没了那与我执手相伴的人。
“大王一直都知道你是商琬。”萱妃的话打破了我对往事的沉寂。
“你说什么?”恍然中我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大王早就知道你是商琬了,若非大王的默许,商琰怎么可能那么成功的盗取皇室秘药销魂散。大王知道你是商琬后,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他一直觉得是他亏欠了你,变着法子的补偿你。大王平生最后悔的事,便是不该诛杀商囿。可惜啊,你无论如何对那件事都无法介怀,还点燃了销魂散。”
我脸色早已苍白,可萱妃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愿:“销魂散既是皇家之物,大王又怎会没有破解的办法。只是……他不愿意罢了。他宠着你、纵着你,到最后,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可是你却一心只想着报仇。尊敬的公主,你良心可安?”
“或许站在你的立场上,你这样做并没有错。可是商琬,他疼你入骨,你可曾对他动过半分情?大王对你的情爱,终究是错付了!哦,对了,你的父亲是因为私运军火、意图谋反,大王才下令诛你九族的。谋反的大罪,我想,任何帝王都不会容忍的。”
萱妃冷冽一笑,转身离去,徒留我看着那身明黄色的身影,只觉浑身冰凉,一阵撕心裂骨的痛席卷全身。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坠落,身后是深不可测的护城河。
我跌入河中,冰凉的河水灌进我的口中。我突然想起来那年暮春,我初次进宫看见他时的场景。
那年合欢花开的那样好,那样美,他一袭白衣端坐于树下,指尖在琴弦上流连,绕梁余音便从他掌心倾泻而出。不经意的一个举动就摄了我的心魄。从此,少年便入了我心扉,伴我走过每一个冬夏春秋……
公元前一六零一年,商琬公主卒于溺水。死后与桀同葬。
生同裘,死同穴。若这两样都不能做到,那便死同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