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死前跟我说过,她是个孤儿,在人牙子手下长大,是被人买来替另一个姑娘的。
这位胡玉蕊看来就是那位殷实人家的女儿,本来应该进宫当差的人。这个苦命的七八在宫里的几年,总共就留了这么短短的一段记载。她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呢?
我抄完了该受嘉奖的人的籍贯和家人姓名。很可惜,这里面有几个人也是孤儿,没有家人可以抚恤。可我究竟是该心酸还是该高兴呢?也许该高兴——世上少了几家要为女儿尸骨无存哭泣的人。也许,他们一家正在那边团聚。
我也抄出准备推到虚国和延国去的人,抄了一百二十个,富余点放心。活着的孤儿的数目不太够,里面还有几个一直在武艺上没开窍的。于是,除了未出宫的老人儿里选了一些,我还自作主张地加了几个老家在安西州或东平州的人——虽然无缘出宫,但是去的地方也离她们家乡很近。万一两位公主将来哪天发慈悲,决定放她们出宫呢?
我真的已经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至于怎么跟这些人开口,慢慢想吧。
看着三位女官把册子放回木柜,再依次扣上三把大锁,我才做贼似的揣着誊好的名单回到营房。因为心乱、时间紧,字迹十分不端,不能直接送到御书房去面圣,还得重新抄一遍。不过,我这颗心已经像醋腌过一样酸涩,缓一会儿再说吧。
我另有一个疑影笼在我心头。我今天下午去翻这份尘封多年的名册,就是窥破了许多人的秘密。虽然人名地名繁多,我不能一一记得,但我不得不记住一条:“一六九,周采芸,年十三,山南府生人,孤。端成十六年进宫,三年艺成,序二三。端成二十二年代右副领行职。”
孤。
她对我说过她不想回宫,她想爹娘。
富人家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买个孤女或者穷人家多出来的女儿代替本是常事,但一个有爹娘有家的人,在这记载里怎么成了“孤”呢?
是她撒谎?
还是册子弄错了人?
这小二三可是我最要好、最放心的人啊!
总之,我没把她写进陪嫁名单里,一是为她的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父母;二是仗着皇上的一句“还要留着使用”,三是为我自己的私心。
三七本名叫覃水莲,有家人。四六本名叫万家宁,也有家人,就在辰都。认识蛇的那个小八六姓那个字我还不认得,名字叫小玲,家人估计还在那里捉蛇呢……每看到一个更为熟悉的数字后面写着家人名字的时候,我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我还在暗暗盼着,等新来的女孩子招进了宫,我说不定还能找出几个孤儿来,把有家人的换出去。反正大家长得都一样,武艺这事情,历练历练也就慢慢好了。
我没法一碗水端平,只能骗自己“慈不掌兵”。
晚膳之后,我趁着短暂的寂静,把这两份揪心的名单誊抄整齐。抄完了不算,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在抽屉上加了把锁。
这一天,抄了几个字就累得疲惫不堪,加上怕跟人说多了话漏了嘴,我提前喝完药就洗漱就寝了。
可是刚想放下帐子躺下,就听见二三在外面拍门乱嚷嚷。
我打开门,她一下子就闪进来,边往里走边说:“都是让那场雨下得,这几天晚上巡岗,都快让蚊子吃了!我清凉油没了,你还有么?给我抹抹!”
“有。”
“我蚊香没了,来你这儿拿点!另外,给我倒碗水喝——要是有吃的,也给我点儿。”
“吃的没有!就能灌个水饱。”我叹口气,开抽屉去给她拿清凉油和蚊香。
二三伸个懒腰,摘下头盔,和衣倒在我床上,抱着我的枕头,赖声嘟囔着:“要不是你老人家受伤又受伤的,害得我天天值夜,能让蚊子咬成这样么?!秋里的蚊子大概是知道自己没几天能吃饭了,比夏天还毒呢!所以,我必须来闹腾你!”
“好,好,好!好好孝敬姑奶奶!蚊香给你十斤好不好?”我把东西放在桌上,等她拿了走人。
她叹着气坐起来,看见我的枕巾挂在了自己甲上,又被逗乐了。乐了几声,又仰起脸指了指自己的半脸大疙瘩,都连成串了。
“来,拿去吧。别人没有的话也分一分,明天我再去找库房领。”我把桌上的东西推了推,等着她闹够了回去睡。
可她眼珠一转,突然问:“咦,你上锁干什么?!你这个抽屉以前从来不锁。”
“那是以前!贤妃娘娘不是因为我扯了账本上一张纸罚了跪么?我还没招供这是为了什么呢!我怕贤妃娘娘还惦记着,就上把锁!”
二三白了我一眼,说:“皇后娘娘病好了,不是贤妃娘娘管事了!”
我一愣,赶紧把谎补回来,说:“正是因为皇后娘娘又出来了啊!贤妃娘娘刚忙了几天又闲下来,万一想起这些鸡毛蒜皮来,正好腾出时间来折腾了呢?!”
二三眨了眨眼,觉得也有些道理,便把脸一转,说:“对了!不说还忘了,罚的那场跪还没找你讨还呢!哼,等着!”
“好,我等着!”我从她身上解救下自己的枕巾,把枕头放回原地。她站起来,抓起桌上放的蚊香和清凉油,嚷着“等着我告你妄议娘娘去”,跑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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