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门,第一百三十七幕,第一场,父子分别!”
江寒本打算趁江水睡觉时偷偷下山。
高大健硕的男人把留书的玉简放在床头,伪装成周游列国的游者,仗剑背包,站在门口踌躇半天,始终没有踏出脚步,眷恋不舍的目光一次次划过少年的睡颜,几次都忍不住走回床边,盯着儿子稚嫩恬静的脸痴痴发呆,把颊边乱掉地发拨回耳后,从来没有的优柔寡断。
临到头来才发现——迈出这一步,竟比想象中艰难。
他爱他的儿子,更甚他的妻子。
这种血脉相承的朝朝暮暮,远比一见钟情的刹那花火更能牵动他的心跳。
装睡的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直直看向父亲,黑眸中透不出一丝光亮,似乎看着男人,又仿佛目中一无所有,宛如冬季夜晚的冰湖,水光隐动中夹着冷漠,暗潮汹涌被压抑在脆弱的防备之下,折射出让人惊心的凛然隔阂,男人此时就有种被直击胸口的感觉。
——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目光,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呼吸变得粗重,说:
“吾已寄信给师叔,不过数日就会有人入谷来接,汝且在山中安心等上几日。”他狠狠心,咬牙说道,“百年轮回于吾等转瞬即逝,为父很快就会回来,阿水如此优秀,即使没有为父相伴,也必能过得很好。”
少年拽紧被子,脸色刹那惨白如纸,竟再也不愿多看江寒一眼。
话已至此——“不用说了……”
倔强地抬起下巴,“你走吧。”
再次看向江寒的视线已然归于一片冷寂,傲慢的,不容任何轻言侮辱。
“阿父既心意已决,大可随心而为。只是——这并非阿父抛下江水,而是江水不屑再与您这般优柔寡断的长辈日夜相对!”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把男人心砸得一沉再沉,有刹那闪过茫然,心脏如同破洞般拉扯着血肉,他张嘴还要解释,却被江水果决地出声打断,“您不要——让我更加失望了。”
江寒深深一叹,转身奔向他拯救苍生的夙愿。
江寒走了很久,江水都没有抬头。
这个生而高贵的小少年身负太多荣光,耀眼地遮住所有试探的锋芒,让人不敢小窥这幅纤弱的皮囊,也让人早已忘记,这个小小年纪就能蹋剑飞仙,纵横云霄的天才,其实也不过十来岁,漫漫仙途中的沧海一粟,不过弹指。
镜头中充斥着让人压抑的沉默。
周身越来越绷不住的脆弱伤痛伴随精神力在时间中逐渐铺展,哪怕隔着屏幕,都能从那一帧帧的画面中触摸到气若游丝的屡屡哀恸,在蜷缩的身体中慢慢流泻,揪紧心脏。
走出镜头的容白来到导演席边看着屏幕。
吴起屏住呼吸,挥手让摄影师截取一个长镜头,由远拉近,拍出那种天地苍茫唯一的孤寂渺小。
少年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像被时光凝固的雕像,静止在滚动的胶片上,垂下的黑发遮住他的眼睛,包括其中所能透露出的所有感情,被封闭在呼吸之中,那种感觉有点像气球禁锢空气的张力。一瞬间五感都被隔离,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哀,没有乐。仿佛世界都从镜头中消失,所有景色都褪色,唯有少年蓬勃鲜活。
这是精神表演法最难的一点。
精神力无处不在,好像所有感官都被调动,却有反而觉得什么都没感觉到,难点就在于平均分配精神力,哪怕某一感官多了一丝,都无法体会满心蓬勃思绪却又理不出痕迹的压抑。
这时,少年的精神力开始消散了。
先从牙齿开始,随之蔓延……于是少年紧咬牙关而不时颤动的下巴,就在精神波动下显眼了,如同牵动在天空无所依凭的气球那根线,泄露了不为人知的脆弱。
精神力突然一崩。
一滴液体,突如其来地划过小孩的下巴——
少年抬手遮上眼睛,镜头对准他的侧面,细弱的手腕,瘦削的肩膀,苍白过分的皮肤,透出一种脆弱而决绝的气息。
“不值得的……”待命一旁的精神力却散发出心中的不舍与挽留。
特写中,少年紧紧盖住双眼,露出充满坚毅的鼻梁和呢喃自语的唇,沾着泪水的浅桃色唇成了满镜头最潋滟的景色。
“不要再掉下来了……”
精神力却使眼中酸涩欲哭一*冲击泪囊,膨胀欲出。
竭尽全力地仰起头,让晶莹的液体倒灌回眼睛里,下巴和脖颈拉出近乎笔直的线条,像仰颈的天鹅,优美的弧度透出不愿低头的傲气。可贴合紧密的手掌下滑出的液体却怎么也无法止住……
一滴。
一滴。
一滴。
……划过下巴,仿佛滴落在容白心尖。
容白脚下移动,要不是被眼疾手快的经纪人拉住,差点忍不住再次跑到镜头内,安慰那个倔强的少年,对他说,“别哭,孩子。”告诉他,他再也不会离开。容白瞪了眼徐景文,心脏蜷缩一团的窒闷,让他揪住衣领呼吸不畅,这是对戏精神能量牵动情绪残留的感觉。
还好导演及时喊卡,打破了容白的忍耐。
不由自主地奔进场景内一把抱住少年,付丞雪奇怪地放下手掌,除了眼眶有些发红,哪还有什么悲痛欲绝,直到这时,容白的一整颗心才总算落回原处。
今天最后一场是毁掉护山结界。
年幼的江水在极悲极怒中犯下滔天罪行。
…………
公元231年赵国地震。
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震区涉及邯郸,这是灭国的成因之一。
江水一剑劈开山脉的那一下,滔天锐意斩断国脉,城墙坍塌,台屋墙垣多坏,地裂东西百三十步,绵延死伤无数。
轰然倾倒的高山在眼前崩落,少年的发和衣摆被风扯开,如破茧而出,枷锁缠身地藕断丝连,仰视的眼底,冷漠地看着飞灰淹没的生命,那是真正视人命如蝼蚁的霸气,睥睨天下的凉薄入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罪孽的苦果,终究要让少年自己咽下,无怨他人。
少年红润的薄唇抿出冷彻的弧度,濒临极限的悲与狠辣装饰在唇角,冷笑道:
“你不是打算拯救苍生——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填补这生命骨血堆就的满目苍夷!”
那语气,竟是恨入骨髓!
片场围观的群众都因此有些胆寒,搓搓胳膊感觉山里更冷了。
真是零ng的人才啊,连龟毛狮王的成名绝技都没了发挥余地,嗓子痒的老头只能对着看不顺眼自家的外甥狠命喊卡,补拍镜头拖拖拉拉到第二天中午才暂时收工。
容白能有今天成就,除了家族拿着资源死命地捧,本身越挫越勇的职业精神也必不可少。
中场休息,剧组开饭,容白仍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翻阅剧本,偶尔拉着别人对戏。付丞雪被他拉在旁边坐下吃盒饭,容白用备用筷子把肉夹给付丞雪,皱眉看着少年冒出尖的下巴,“你太瘦了,宝贝!”一脸自来熟的表现。
如今付丞雪的演技在剧组备受肯定,但也不是没人找麻烦。
拍旧时回忆那幕后,剧务让他帮忙搬道具。一般不会遇到这种没眼色的要求,但若故意刁难,初来乍到也不好拒绝,容易撂下把柄,比如“牌子大”“不好相处”“举手之劳都不愿意”。那场是容白和别人的戏,大家都在忙,没人注意到。
他看箱子不大,也就同意了,搬起来也不重,距离车子五十多米,也并不远,只是走了一半时箱子突然破开,本该是未开封的剑却生生划破服装,那一瞬,他就知道道具是开了封的,要不是躲得快,必伤到腿脚,后面的追逐戏因此拍不了指不定就要换人。
剧务语气刻薄地让他赔偿服装费用,被下戏的容白解围。
等到他再去翻箱子,却发现开封的道具消失。容白约莫是看出点苗头,才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只不过剧务手段隐蔽,没留下可指摘的蛛丝马迹,才没法把人辞掉。而这些小矛盾,只要没闹到眼前,吴导这个总领全局的大忙人是向来不管的。
下午没戏,付丞雪就坐在一边看别人演。
等到晚上收工,吴导来找付丞雪谈谈工作感受。
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表情,付丞雪内心十分想吐糟两句:早干嘛去了。默默无语半天,认命竖起耳朵听讲。
“你今天表现很好,希望你的状态保持到下一幕戏中……接下来是整部戏的重点,也是江寒性格改变的催化剂,更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不是我给你施加压力,这部电影的成败全在此一举了。”
其实不然。
吴导最惯用的伎俩就是夸大其词造成演员压力,坏得冒水。
用吴导的话说,这叫:有压力才有动力嘛!
在之前吴起完全是打算弱化这场戏的重要性,缩短成十秒,分担小演员的责任,只是看少年表现太让人惊艳,才突然重视起来,睁眼说瞎话。内心何尝不是冒出赌一把的念头:甚至有冲动把少年所有的镜头一点都不剪地搬上荧屏——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可以当成珍藏赠品赠送。
比如集齐十张影票换一张小碟什么的。
原定五分钟出镜内容也加到七分钟,为此全剧增加了十分钟的时长来保证整体平衡。
不能否认这是吴起对付丞雪的肯定,因此少年也一脸纯善地乖乖点头。结束和吴起的谈话,付丞雪就被容白拉去简陋的民宅同住,还美其名曰:“培养父子感情”“担心宝贝儿子想家”。
付丞雪无所谓地拉过棉被翻身睡觉,实则是进入系统长廊的学习室。
容白关了台灯,等少年安睡后,反而拉开了距离躺在角落。
黑暗中,少年发丝散乱,铺展在荞麦枕头上,少年下意识移动脑袋使受到挤压的荞麦咯吱咯吱作响,在深夜里异常清晰。
沉默好久,容白伸出手触摸少年的脸——从光洁的额头,到戏中哭过的眼,指尖轻柔的划过细瘦的下巴。最后,在额头上落下温柔的一吻,叹气离远了睡下。
今天看到吴起拉着少年谈话,就知道那个糟老头肯定又恶趣味地胡说八道乱给人施加压力。
少年演技超群让人即喜也惊,连被带着跑的他都被压制得无法喘息,幸亏少年还有分寸,喜多于惊,否则配角与主角气场颠倒,这种隐性抢镜,还是抢自己外甥的戏,吴起这种护短性格肯定要敲打一下。
吴起并非小肚鸡肠的人,虽然担心少年的零ng给容白压力过大会导致发挥失常,但也没故意给少年ng。
当然,也是怕丢了好镜头舍不得ng,要不然也不会给少年加了那么多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