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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城,挂砚神女画像附近,裴钱找到了那间贩卖神女天官图摹本、临本的小铺子,随着八份福缘都已经失去,铺子生意实在一般,跟自家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姐姐,听师父说过,她虽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却与庞兰溪是一双少见的神仙眷侣。

裴钱便有些担忧,那庞兰溪是驻颜有术的山上剑修,山下女子,却只能年复一年的容颜衰老下去,便是有些灵丹妙药,也终有白发苍苍的一天,到时候她怎么办?哪怕两人始终长久厮守,庞元济毫不介意,可她终究还是会偷偷伤心吧。裴钱挠挠头,不如记住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让老厨子打造一张一模一样的?只是裴钱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多此一举,唉,烦,师父在就好了。

宝盖,灵芝,春官,长檠,俗称仙杖的斩勘神女,这五位神女,是师父上次来到这壁画城之前,就已经从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师父往鬼蜮谷之后,挂砚,行雨,骑鹿三位神女,才纷纷选择了各自主人。当时裴钱和周米粒就都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个回事嘛,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为何,裴钱发现师父当时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笑得还挺开心嘞。

裴钱来这边就是凑个热闹,除非她砸锅卖铁,是绝对买不起这边的神女图了。

至于李槐就更算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一个,身上连一颗神仙钱都没有,只带了些碎银子,跟着舵主混吃混喝的货色。

没关系,裴钱打算在这边做点小买卖,下山前与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事先打过招呼了,韦前辈答应她和李槐在壁画城这边,如果当个小包袱斋,可以不用交钱给披麻宗。

跟那个温婉可人的姐姐道别,裴钱带着李槐去了一个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块空地,裴钱摘下竹箱,从里边拿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棉布,摊放在地面上,将两张黄纸符箓放在棉布上,然后丢了个眼神给李槐,李槐立即心领神会,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被裴钱穿小鞋的危机算是没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从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后就要去拿其余三件,当时两人对半分账,除了这只青瓷笔洗,李槐还得了一张仿落霞式古琴样式的小镇纸,以及那一只暗刻填彩的绿釉地赶珠龙纹碗。其余狐狸拜月图,装有一对三彩狮子的文房盒,还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砚,都归了裴钱,她说以后都是要拿来送人的,砚台留给师父,因为师父是读书人,还喜欢喝酒。至于拜月图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给暖树姐姐,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账房,暖树姐姐刚好用得着。

至于那一大摞符纸和那根红绳,裴钱要了数目多的符纸,李槐则乖乖收起那根裴钱嫌弃、他其实更嫌弃的红线。一个大老爷们要这玩意儿干嘛。

不曾想裴钱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们像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人吗?你一口气拿出这么多宝贝,谁信啊?往脑袋里贴一张‘千真万确是假货’的纸条吗?两张符箓,一只青瓷笔洗,足够了!”

最后裴钱和李槐蹲在棉布摊子后边,这个刚刚开张的小包袱斋,其实就卖两样东西,两张坑人不浅的鬼画符箓,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箓、笔洗就走开。

李槐小声问道:“要不要我帮着吆喝几声?”

“急什么,没你这么做买卖的。”

裴钱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来确实是需要帮手的,做这种不设帐、只摆浮摊的流水买卖,其实跟江湖上挑方卖药差不多的德行,门路不比设帐安山头的生意那么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们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拢人气,等人多了,还得有挑线头的人,把话挑明了,怀疑咱们是卖假货的,然后一问一答,口齿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们的疑虑打杀干净,再有做那领头羊活计的,穿着要精神,谈吐要像真的有钱人,在人群当中,得故意离着旁人远些,由他开口扬言要都买下……算了,说这些没意义,我身边就你一个笨蛋,真帮忙了只会帮倒忙,接下来你在一旁看着就是,你唯一的好处,就是口音,回头再跟你仔细解释。”

裴钱停顿片刻,神色复杂,轻声说道:“最厉害的一种,是一个人就把所有活计包圆了,那才是江湖上顶有能耐的人,到了哪里都饿不死,还能挣大钱,但是这种人走江湖,规矩忌讳也多,比如绝对不挣那绝户钱,打个比方,被骗了的人,兜里原本有十两银子,最后一定会给这人留下一二两银子。除了老辈规矩之外,也藏着大学问,一旦给人留了退路,被骗之人往往不至于太过仇恨,可以不结死仇。不过这种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听人说,从没见过。”

李槐感叹道:“裴钱,这些江湖暗门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钱不这样的。

到了江湖里,裴钱好像很如鱼得水,什么规矩路数都门儿清。

裴钱沉默许久,“没什么,小时候喜欢凑热闹,见过而已。还有,你别误会,我跟在师父身边一起走江湖的时候,不看这些,更不做。”

当年南苑国京城的那座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红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后来跟了师父,她就开始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了,可以惦念下一顿甚至明天大后天,可以吃什么好吃的,哪怕师父不答应,终究师徒兜里,是有钱的,而且都是干净钱。

裴钱对李槐说道:“记住了,这两张符箓,我们咬死了一颗小暑钱的价格,就说是你门派祖传的镇山宝箓,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宝!你师父过世后,就传给了你这独苗,因为你急需一笔钱财,去骸骨滩奈何关集市那边碰运气。不然打死都不买的。谁跟我们讨价还价,都别理睬,你只管摇头,至多说不卖,真不能卖,至于那只青瓷笔洗,不单卖,若是买下符箓,本来就不值一颗雪花钱,所以可以附赠,不要钱。”

李槐瞥了眼那两张符箓,咋舌道:“这两张破烂符箓,开价一颗小暑钱?傻子都不会买吧?还有这笔洗,咱们可是实打实花十颗雪花钱买来的。”

裴钱一直在打量四周游客,冷笑道:“你连个傻子都不如。这笔洗是虚恨坊开价十颗雪花钱的山上物件,哪怕我们被坑,四五颗雪花钱,总归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说成一颗雪花钱都不值,为了什么?就为了显得咱俩是冤大头,有这笔洗可以让人捡漏,关键是能帮衬着两张符箓,除非真正的行家里手,就会愈发不敢确定符箓的品秩了,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故意嫌弃,又返回,到时候我们还是不卖,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就开始劝你,你就犹豫,随便嘀咕些什么,对不起师父之类的。”

李槐郁闷道:“为啥是我师父过世了?你却能够假扮我的同乡啊?”

裴钱气呼呼拿起行山杖,吓得李槐连滚带爬跑远了。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着,裴钱气不打一处来,“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师父,你李槐有吗?!”

“再有这北俱芦洲的雅言,你如今还说不灵清,所以正好‘假扮’自幼离乡的本地人,一个这么点大年纪的人,却能够乘坐骸骨滩跨洲渡船,从宝瓶洲返回家乡这边,身上有一两件宝贝,不是很正常吗?撑死了几十颗雪花钱的买卖,还不至于让山上神仙谋财害命,真要有,也不怕,这里毕竟是披麻宗的地盘。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如果万一打不过,咱们就跑呗。”

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槐蹲得腿脚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钱还是双手笼袖蹲原地,纹丝不动。

许多游人都是一问价格就没了想法,脾气好点的,二话不说就离开,脾气差点的,骂骂咧咧都有的。

李槐觉得今天与裴钱的这桩包袱斋买卖,悬乎了。一时间愈发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虚恨坊那边乱买一通,裴钱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裴钱说道:“再等半个时辰,不行就赶路。师父说过,天底下就没有好做的包袱斋,卖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三清神仙菩萨圣人快显灵……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斋,走出去几步后,停下脚步,来到棉布那边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张黄纸符箓,裴钱赶紧弯腰伸手挡在符箓上,摇头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辈你们这些山上神仙,术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前辈你恕罪个。”

老人笑着点头,随手以双手捻起一旁的青瓷笔洗,裴钱这次没有阻拦,将关于李槐的那套说辞又抖搂了一番,老人听着裴钱的言语,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笔洗,然后轻轻丢到棉布上,指了指那两张黄纸符箓,笑问道:“两张多少钱?”

老人身边跟着一对年轻男女,都背剑,最出奇之处,在于金黄剑穗还坠着一粒雪白珠子。

裴钱说道:“一颗小暑钱,少了一颗雪花钱都不行。这是我朋友性命攸关的神仙钱,真不能少。买下符箓,笔洗白送,就当是个交个朋友。”

李槐在一旁绷着脸。

只见那裴钱这番言语的时候,她额头竟然渗出了细密汗珠子。她这是假装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语?

老修士问道:“五十颗雪花钱卖不卖?”

裴钱反问道:“前辈,没你老人家这么做买卖的,若是我将笔洗劈成两半,卖你一半,买不买?”

老修士哑然失笑。

老人说道:“一颗小暑钱?好吧,我买下了。”

裴钱突然说道:“我不卖了。”

老修士抬起头,笑问道:“这又是为何?是想要抬价,还是真心不卖?”

裴钱说道:“真心不卖。”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让你觉得卖亏了符箓?”

裴钱点头。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钱身边,“裴钱,裴大舵主,这是闹哪样?”

裴钱抬起下巴,点了点那只青瓷笔洗,“他其实是奔着笔洗来的。而且他是外乡人,北俱芦洲雅言说得再好,可终究几个发音不对,真正的北俱芦洲修士,绝不会如此。这种跨洲远游的外乡人,兜里神仙钱不会少的。当然我们例外。对方不至于跟我们逗乐,是真想买下笔洗。”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着什么来的,只要卖出一颗小暑钱,咱们不就把虚恨坊被坑的神仙钱全赚回来了?”

裴钱收起包袱斋,将那笔洗还给李槐,胸有成竹说道:“急什么,收起铺盖立即走人,咱们慢些走到壁画城那边,他们肯定会来找我们的。我在路上想个更合适的价格。卖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笃定那青瓷笔洗能值个一颗小暑钱了,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李槐将笔洗包裹起来,放入自己竹箱,忧伤道:“裴钱,你这么聪明,不会哪天缺钱花,就把我都给卖了吧。”

裴钱淡然说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两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还是我师父照顾那么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钱哪怕谁都敢卖了换钱,唯独不会卖你。”

李槐笑了起来。

裴钱瞥了眼李槐,“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裴钱与李槐走向壁画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门钱,其实是靠赌命去挣来的。可是一个人运气再好,能赢过老天爷几次?当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就顾不得什么了。但是咱们当包袱斋,不算偏门,也别挣那绝户钱。李槐凭真本事被虚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钱就要凭真本事挣回一颗小暑钱。”

李槐直挠头。舵主的小账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开始转移话题,“想好价钱了吗?”

“想好了,一颗谷雨钱。”

李槐呆若木鸡。咱俩这么做买卖,会不会心太凶了?

裴钱说道:“已经不是先前的包袱斋了,就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边两个晚辈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与老人砍价来算计去,男女都只是觉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坏不到哪里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阴险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钱眼光不好,得怨我们两个不该来这壁画城当包袱斋,不该来这北俱芦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会怨这些有的没的。”

裴钱点头道:“所以我才带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双手抱拳,侧身而走,“谢过舵主大人的赏识。”

裴钱道:“滚。”

李槐笑着说了句得令,与裴钱并肩而行。

裴钱说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险,我让你一个人走的时候,记得别犹豫。”

李槐默不作声。

裴钱说过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觉得还好,当年游学途中,那会儿于禄年纪,比如今的裴钱年纪还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书院没多久,为了自己打过那场架,于禄又跻身了七境。之后书院求学多年,偶有跟随夫子先生们出门远游,都没什么机会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对六境、七境什么的,没太大概念。加上裴钱说自己这武夫六境,就从没跟人真正厮杀过,与同辈切磋的机会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见,打个折扣,到了江湖上,与人对敌,算我裴钱五境好了。

李槐闷闷说道:“不会的,郑大风总说我是个有福气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门,所以这次咱们走江湖,运气一定差不到哪里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灿烂起来,颠了颠背后竹箱,“瞧瞧,我箱子里边那只青瓷笔洗,不就是证明吗?”

裴钱问道:“每次出门踩狗屎,你很开心?”

李槐无言以对。

李槐一咬牙,轻声说道:“裴钱,咱俩商量个事呗,那只青瓷笔洗,能不能不卖啊,我想送给我姐,她在狮子峰给老仙师当不记名的外门弟子呢,其实就是给人当丫鬟,我娘亲和姐都好不意思说罢了,我家穷,我姐当年肯定都没给出像样的拜师礼,我姐其实对我挺好的,娘亲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从不生气……”

李槐已经做好了被裴钱打一顿的心理准备。

不曾想裴钱说道:“行了行了,当然可以。那只青瓷笔洗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就算一颗谷雨钱卖出去了,我也不会挣一颗铜钱,你自己乐意,我拦着你做什么。”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说话,裴钱白眼道:“滚。”

李槐笑道:“好嘞。”

李槐沉默片刻,“为啥?”

裴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裴钱却没跟李槐说什么。

果不其然,裴钱和李槐在壁画城门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来了。

裴钱抱拳作揖,“老前辈,对不住,那笔洗真不卖了。”

老修士看着那个眼神清澈的小姑娘,虽然有些奇怪,老人仍是点头,以心声笑言道:“小姑娘,符箓值不值钱,你我心知肚明,不过那仙人乘槎笔洗,确实能值三两颗小暑钱,妙处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边,那几个字,很值钱。以后你与朋友再当那包袱斋,莫要贱卖了。当然也要小心旁人歹意。最好还是在壁画城、或是龙宫洞天、春露圃这些大山头售卖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开销,总归是有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笑问道:“能问老前辈道号、门派吗?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想要登门拜访。”

老修士笑着摆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问姓名,有缘再会。何况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别洲人氏的身份吗?所以这客气话说得可就不太诚心了啊。”

裴钱看着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线,与老人沉声道:“武夫裴钱,与前辈就此别过!”

老人愣了愣,开怀笑道:“好!”

李槐看着此时此地、仿佛有些陌生的那个裴钱,有些羡慕,有些神往。

老修士带着两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挂剑亭短暂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问就问吧。”

女子问道:“师尊,那少女是位纯粹武夫?几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抚须而笑,眺望山脚不远处的那条摇曳河,只说了两个字,答非所问,“也怪。都怪。”

韦雨松亲自来到挂剑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纳兰祖师爷。宗主在青庐镇,晏肃在神女图那处仙家遗址当中,指点嫡传庞兰溪剑术,来不了。其余那位,估计只要听说纳兰祖师爷来了,哪怕到了山脚,也会立即掉头远游。”

老人笑道:“都无所谓,只要你别跟我谈钱,没有的。”

韦雨松哦了一声,“那我走了。”

老人招手道:“别介啊,坐下聊会儿,此处赏景,心旷神怡,能让人见之忘钱。”

韦雨松笑着落座,其余那两位年轻男女,纷纷向这位下宗财神爷行礼,韦雨松一一还礼。

老人问道:“我瞧见了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钱,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认得?”

韦雨松笑道:“她啊,确实叫裴钱,是咱们竺宗主刚认的干女儿。”

老人微笑道:“难怪。”

骸骨滩辖境内,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没有任何支流溪涧,在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见。

裴钱接下来要去那座摇曳河祠庙,拜见一下那位薛河神,因为师父以前说过,那位河神于他有恩,虽然他当时没有领情,但是这位河神,与那某座城中的火神庙,才算是当之无愧的山水神灵,只要路过了,都应该烧香礼敬,至于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没有关系。裴钱当然不会自报名号,去祠庙里边默默烧香就行。严格意义上,摇曳河祠庙一直是座淫祠,因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书院钦点。

相距河神祠约莫六百里,身边有个李槐,有的走。

去河神祠烧香之后,沿着摇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处牌楼了,裴钱远远看一眼就成,至于那座奈何关集市,倒是可以带着李槐逛一逛。

李槐开始惦念那些壁画城神女图的廊填本套盒,瞧着真是好,一个个都比他姐,那真是长得漂亮太多了,不愧是画中神女。也就是没钱,不然一定要买一套,分成两份,分别送给药铺的老头子,和那个曾经背着自己乱逛荡的郑大风,让俩光棍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摇曳河水面极宽,给人看河如观湖之感,没有一座渡桥,水运浓郁,裴钱这边道路有两条,小路邻河,十分幽静,大路之上,车水马龙,裴钱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师父的说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边茶肆,三碗阴沉茶,一颗雪花钱起步,可以买三碗阴沉茶,那掌柜是个惫懒汉,年轻伙计则脾气不太好,掌柜和伙计,总之人都不坏,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

裴钱抬头看了眼远方,见那云海七彩,大概就是所谓的祥瑞气象了,云海下方,应该就是摇曳河水神祠庙了。

裴钱随口问道:“李槐,瞧得见那边的云彩吗?”

李槐顺着裴钱手指的方向,点头道:“瞧得见啊,一大片的彩色祥云嘛,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书院读书人,当然知道这是一方神灵的功德显化。”

裴钱看了眼李槐。

李槐问道:“干嘛?”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你是练气士了?”

李槐嘿了一声,“我倒是想啊,学那林木头和不客气,能够风里来雨里去的,多神仙。”

是说那林守一,谢谢。

裴钱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仔细看一看”李槐。

师父叮嘱过的事情,师父越是不在身边,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越要守规矩嘛,就跟抄书一样。

李槐说道:“裴钱,你当年在书院耍的那套疯魔剑法,到底啥时候能够教我啊?”

裴钱黑着脸,“我不会什么疯魔剑法。”

李槐嘀咕道:“不愿意教就不愿意教呗,恁小气。我和刘观、马濂都眼馋这套剑术很多年了,寒了众将士的心。”

裴钱置若罔闻。

不知道陈灵均走江如何了。

其实先前陈灵均到了骸骨滩之后,下了渡船,就根本没敢逛荡,除了山脚的壁画城,什么摇曳河祠庙、鬼蜮谷,全部敬而远之。老子在北俱芦洲,没靠山啊。于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当然陈灵均下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靠山有点大,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样一般,可是热情啊。至于如今的陈灵均,已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绕过了崇玄署云霄宫,继续往西而去,等到了大渎最西边,陈灵均才开始真正开始走江,最终沿着大渎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

竟然有两处入海口,济渎之怪,远胜裴钱身边这条不枝不蔓的摇曳河。

师父果然从不骗人,有那河边茶摊卖那阴沉茶,客人挺多。

裴钱犹豫了一下,在纠结要不要阔绰一回,她出门前,老厨子要给她一颗小暑钱和几百颗雪花钱,说是压钱袋子的神仙钱,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门,都会有这么一笔钱,可以招财运的,但是裴钱没敢多要,只拿了五颗雪花钱,不同于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钱,每一颗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师堂”上边记录谱牒了,而这五颗雪花钱既然没在她这边安家,没名没姓的,那就不算离家出走,开销起来不会让她太伤心,所以裴钱与李槐说道:“我请你喝一碗阴沉茶。”

李槐说道:“算了吧,太贵了。”

裴钱说道:“那你就看着我连喝三碗。”

李槐只得陪着裴钱去落座,裴钱给了一颗雪花钱,年轻伙计端来三碗摇曳河最着名的阴沉茶,毕竟是披麻宗经常拿来“待客”的茶水,半点不贵。

李槐拿过其中一碗茶水,感觉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银子,一边心疼一边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钱三两口就喝完一碗阴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钱转头望向那条摇曳河,怔怔出神。

这才刚到北俱芦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过了阴沉茶,继续赶路。

一口气走出数十里路之后,裴钱问道:“李槐,你没觉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过芦苇荡,哈哈笑道:“开什么玩笑,当年去大隋求学的一行人当中,就我年纪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钱想了想,随他去。

两人都是打小就走惯了山水的,所以在摇曳河畔风餐露宿,早已自然而然。

终于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河神祠,裴钱和李槐花钱买了三炷寻常香,在大殿外烧过香,见到了那位双手各持剑锏、脚踩红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爷的金身神像极高,竟是比家乡铁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还要高出三尺,还要再加一寸半。

裴钱记性一直很好。

所有人事、景物,被她过目之后,不想就等于全然忘记,想起就清晰记起。

河神祠人头攒动,香客如织,裴钱跟李槐在人流当中,很不显眼。裴钱和李槐跨出大殿门槛后,继续往后走,河神祠占地广袤,殿阁众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钱在路上皱了皱眉头,让李槐快步跟上,然后裴钱以行山杖开道,站在了一位精悍少年和老叟之间,后者牵着个小女孩,老人正在为孩子讲述这河神祠的种种奇闻异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开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坏了好事,见那消瘦少女始终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间,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边,裴钱上前一步,轻轻一撞少年肩头。

那少年身形不稳,横移数步后,呲牙咧嘴,见那微黑少女停下脚步,与他对视。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缓缓而走,那个手持绿竹、背书箱的少女就与他就好像并肩而行。

裴钱轻声说道:“先前你已经从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银子,可这老人,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有那双靴子的磨损,就知道身上那点钱财,极有可能是爷孙两人烧香许愿后,返乡的仅剩车马钱,你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着吗?兜得住吗?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该知道,老子既然能够在这边开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你信不信出了河神祠,走不出十里地?晓不晓得这条摇曳河里边的鱼儿为何个头大?吃人吃饱的!”

裴钱继续说道:“看你摸东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够在人身前偷东西了,根本不会缺银子,在这河神祠里边,你就算不积德行善,偷那富人金银首饰也就罢了,可你总不能太缺德,偷些极有可能害人性命的钱财吧?”

少年说道:“你是铁了心要坏我好事?”

“坏你好事?偷鸡摸狗,自己心里没数,好坏不分吗?”

然后裴钱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水神真的‘水神发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着瞧。我在门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躲这里多久。”

裴钱点头道:“试试看。”

李槐一头雾水跟在裴钱身后。

见那精悍少年冷笑着转身离开,裴钱还提醒道:“进了道观寺庙烧香,尽量少走回头路。”

少年呸了一声,快步离去。

李槐问道:“蟊贼?”

裴钱点头道:“年纪不大,是个老手。”

李槐担忧道:“看样子那家伙是要堵咱们的门?咋办?这座河神祠有没有小门侧门可走?”

裴钱摇头道:“没事,对方不敢在祠庙门口闹事,只会挑选摇曳河僻静处动手。到时候我们不走邻河小路,走那大路。”

后殿那边一幅黑底金字楹联,对联的文字内容,被师父刻在了竹简之上,以前晒竹简,裴钱看到过。

心诚莫来磕头,自有阴德庇佑;为恶任你烧香,徒惹水神发火。

裴钱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觉得楹联内容有趣。难怪先前裴钱劝诫那少年小偷,小心水神发火。

两人离开河神祠后,一路无事,赶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为按照规矩,舟子们入夜就不撑船渡河了,说是怕打搅河神老爷的休歇,这个乡俗流传了一代又一代,后辈照做就是。

病重求医,士子赶考,投河自尽。这三种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钱。第一种,是不能收,伤阴德。第二种,是积攒香火情。最后一种,则是不敢收。

裴钱眯起眼。

来了。

裴钱瞥见远处一伙人,看样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对自己指指点点,七八个青壮汉子大步走来,一人身材高大,捏着拳头,咯吱作响。

瞅着挺吓人的。

裴钱对李槐说道:“站在我身后。”

李槐说道:“赔礼道歉送钱,摆平不了?”

裴钱说道:“摆平不了,混江湖,要面子,面子比钱值钱,不是光讲虚名,而是很多时候真的能换钱。何况也不该这么摆平,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破财消灾的事。”

李槐说道:“那我能做啥?”

裴钱道:“万一我打不过,你就自称是涌金书院的读书人,对方肯定不信,但是动手揍你,估计会收着点气力,怕把你打死。”

李槐说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换我来顶上。”

这场风波,其实归根结底,是因为裴钱的多管闲事,才招来的麻烦,但是对李槐来说,不会有此念头,更不会埋怨裴钱。

一伙人将裴钱李槐围起来,那少年煽风点火道:“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不但坏了我在河神祠的一桩大买卖,本来得手,最少该有个二十两银子,我报上咱们的帮号后,要她识趣点,她竟然还扬言要将我们一锅端了,说自己会些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根本不怕咱们的三脚猫把式。”

那为首汉子一巴掌推开那摇钱树的伶俐少年,对那少女笑道:“小丫头,你拳脚果真如此厉害?”

骸骨滩,摇曳河,历来多神仙游历至此,奇人异士极多。

只不过眼前这两个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钱摇头道:“半点不厉害。”

她随即补充了一句,“但是你要问拳,我就接拳。”

四周哄然大笑。

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女,脑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汉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尘土飞扬,砸向那少女面门。小姑娘反正长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爷不怜香惜玉了。

裴钱纹丝不动,挨了那一拳。

那汉子出拳一手负后,点头道:“我也不是不讲江湖道义的人,今天就给你一点小教训,以后别多管闲事。”

汉子大手一挥,喊人离开。

那些刚刚开始喝彩的家伙,被大哥这么一个折腾,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尤其是那少年没能瞧见微黑少女的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晓得自家大哥的葫芦里,今儿到底在卖什么药。

等到走出数十步之后,那少年壮起胆子问道:“大哥?”

那汉子满头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浑身抖索,满脸痛苦神色,颤声道:“碰上硬、硬钉子了,老子手……手断了,你个害人精,给老子等着……”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众人一个眼花,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经拦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与那双手立即负后的汉子沉声说道:“家有家法门有门规,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们小绺有小绺的路数,我不知道骸骨滩这边风俗如何,但是寺庙道观之内不行窃,我家乡那边历来如此,不然就会是一辈子只有他人半辈子的下场。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庙内,偷那会误人性命的钱财,然后是你那一拳,若是寻常女子,一拳下去,就要重伤不说,还要坏了女子面容,你这一拳,更不合规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问拳,年龄长者与晚辈切磋,第一拳,从来不该如此心狠,对,拳术不精,关键是心狠。”

裴钱自顾自点头,“好了,我已经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

一个肌肤黝黑、身材敦实的老舟子,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笑道:“小姑娘,出拳悠着点,小心打死人,骸骨滩这边是没什么王法约束,可毕竟是在河神祠庙周边,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人命终究不好。”

裴钱转头望向那个老者,皱眉道:“偏袒弱者?不问道理?”

老舟子摆手道:“又没拦着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轻点。”

裴钱问道:“这话听着是对的。只是为何你不先管管他们,这会儿却要来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听着怨气不小,咋的,要向我这老船夫问拳不成?我一个撑船的,能管什么?小姑娘,我年纪大了,可经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钱对那断了手腕的汉子说道:“滚远点,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们恶习不改,到时候我再还你一拳。”

一伙人拼命狂奔离去。

因为身后那边的双方,老舟子和少女,看架势,有点神仙打架的苗头了。

老舟子就要离去。

裴钱自言自语道:“师父不会有错的,绝对不会!是你薛元盛让我师父看错了人!”

裴钱摘下书箱,再将那行山杖丢给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给我站住!”

她小时候几乎每天游荡在大街小巷,只有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才找个地方趴窝不动,所以她亲眼见过很多很多的“小事”,骗人救命钱,卖假药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卖那京畿之地的街巷落单孩子,让其过上数月的富贵日子,引诱其去赌博,便是爹娘亲人寻见了,带回了家,那个孩子都会自己离家出走,重操旧业,哪怕寻不见当初领路的“师傅”了,也会自己去操持营生。将那妇人女子坑入窑子,再偷偷卖往地方,或是女子觉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合伙骗那些小户人家一辈子积蓄的彩礼钱,得了钱财便偷跑离去,若是被拦阻,就寻死觅活,或是干脆里应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国京城,当年是真的没有什么山水神只,官府衙门又难管,也就罢了。而这摇曳河水域,这河神薛元盛什么瞧不见?什么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曾想被一个小小年纪的纯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个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应该是出身仙家、豪阀吧,可这江湖底层事,尤其是幽明有异、因果报应的诸多规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复杂,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钱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说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绝对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恳请河神好好说话,有理慢慢说。”

李槐笑容灿烂起来,“反正薛河神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河神老爷,那肯定很闲了。”

老舟子倒是半点不生气,只是与两个孩子说那些玄之又玄的复杂事,他薛元盛还真不太乐意,所以笑道:“多管闲事就要有多管闲事的代价,那帮人以后应该会收敛许多,小姑娘有理有拳,当然是你该得的,然后你觉得我这摇曳河水神,处事不公……行吧,我站着不动,吃你一拳便是。打过之后,我再来看小姑娘有无继续与我讲理的心气。若是还有,我就与你细说,不收钱,撑船载你们过这摇曳河,到时候可以说上不少,慢慢说。”

裴钱神色冷漠,一双眼眸寂然如渊,死死盯住那个摇曳河水神,“薛元盛,你是觉得‘见多了,就这样吧’,对不对?!”

李槐对裴钱轻声说道:“裴钱,别走极端,陈平安就不会这样。”

裴钱没来由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倾泻,以至于附近摇曳河都被牵引,激荡拍岸,远处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运转神通,镇压附近河水,摇曳河内的众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压胜一般,瞬间潜入水底。

她咬牙切齿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师父一人,是我师父!”

裴钱微微弯腰,一脚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开。

山河变色。

以至于摇曳河极上游的数座武庙,几乎同时金身颤动。

薛元盛愕然。

这是要破境?以最强二字,得天下武运?!

裴钱对那老舟子淡然道:“我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请接拳!”

李槐总觉得裴钱有点不对劲了,就想要去阻拦裴钱出拳,但是步履维艰,竟是只能抬脚,却根本无法先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钱,你要是这么出拳,哪怕咱俩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诉陈平安!”

裴钱喃喃哽咽道:“我师父可能再也不会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汹涌拳意却是始终在暴涨。

摇曳河水神祠庙那座七彩云海,开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犊子了。怎么感觉那小姑娘一拳下来,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没道理啊,除非……

除非这个小姑娘破境,武运在身,然后转瞬间再……破一境!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鼓作气,连破两境,跻身了远游境?

薛元盛觉得自己这河神,应该是脑子进水了。

可是眼前这份天地异象,骸骨滩和摇曳河历史上,确实从未有过。

李槐伤心道:“陈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钱都是这样了。陈平安不该收你做开门大弟子的,他这辈子最看错的人,是裴钱,不是薛元盛啊。”

裴钱突然转头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满头汗水的李槐,伸手绕到屁股后头,点头说道:“那我憋会儿啊,你闻闻看,香不香,陈平安次次都说可香可香。”

裴钱没来由想起一事,昔年远游路上,山谷小路间。

她虚握拳头,询问朱敛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里藏了啥,朱敛让她滚蛋,石柔翻了个白眼,然后她,师父给她一个板栗。

在那之前,她问问题,师父回答问题。

“师父,这叫不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

这会儿,裴钱突然毫无征兆地松了拳架,敛了拳意,默默背起书箱,走到李槐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那根师父亲手赠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释重负。

事实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数人同样如释重负。

裴钱病恹恹与那薛河神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钱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钱身旁,别说安慰裴钱了,他这会儿自己就难受得很。

裴钱今天的异样,跟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关系,但是其实关系不大,真正让裴钱喘不过气来的,应该是她的某些过往,以及她师父出门远游久久未归,甚至按照裴钱的那个说法,有可能从此不再还乡?一想到这里,李槐就比裴钱更加病恹恹无精打采了。

裴钱说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强颜欢笑,脱口而出道:“哈哈,我这人又不记仇。”

裴钱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两人,笑道:“送你们过河,老规矩,要收钱。”

裴钱嗯了一声,“我知道,八钱银子。”

李槐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这个河神薛元盛,心宽如摇曳河,半点不记仇。

薛元盛开始撑船过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间,裴钱坐在船尾,背对他们两个,李槐与河神老爷笑道:“劳烦薛河神与我们说说山水神灵的规矩,可以说的就说,不可以说的,我们听了就当没听见。”

薛元盛点点头,大致说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壮汉子的各自人生,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会如何,连那被偷走银子的富家翁,以及那个差点被窃的爷孙二人,都一一道来,其中夹杂有一些山水神灵的处事准绳,也不算什么忌讳,何况这摇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还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钱没有转头,说道:“是我错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蒿撑船,反而摇头道:“错怪了吗?我看倒也未必,许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难,除非太过分的,我会管,其余的,确实是懒得多管了,还真不是怕那因果纠缠、消减功德,小姑娘你其实没说错,就是因为看得多了,让我这摇曳河水神倍感腻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办坏事,也不是一桩两件的了,确实后怕。”

裴钱闷闷说道:“师父说过,最不能苛责好人,所以还是我错。练拳练拳练出个屁,练个锤儿的拳。”

李槐挠挠头。

因为八钱银子的关系,再联系那个小姑娘的“疯言疯语”,薛元盛突然记起一个人,“小姑娘,你那师父,该不会早些年游历过此地,是戴斗笠挂酒壶一年轻人?”

裴钱这才转过头,眼眶红红,不过此刻却是笑脸,使劲点头,“对!”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师父,可就比你讲道理多了,和和气气的,更像读书人。”

人是真不坏的,就是脑子也有点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图福缘,白给都不要,骑鹿神女当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气得不轻。

不愧是师徒。

只是这种容易挨拳的言语,薛元盛这会儿还真不敢说。

李槐有些心惊胆战。

不曾想裴钱瞬间眉眼飞扬,一双眼眸光彩璀璨,“那当然,我师父是最讲道理的读书人!还是剑客哩。”

看吧,师父不还是没看错河神薛元盛。

错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钱转过身,李槐瞥了眼裴钱手上的物件,有些无奈。先前还担心她在钻牛角尖,原来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家伙什,在用戥子称银子呢。用小剪子将碎银子剪出八钱来,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钱呗。膝盖上边那个小木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杆的小戥子,小秤砣还不止一个,大小不一,其中一个她亲手篆刻“从不赔钱”,一个篆刻“只许挣钱”……

薛元盛也觉得有趣,小姑娘与先前出拳时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别,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们都是读书人,我就不收钱了。”

裴钱刚剪出八钱银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说道:“我不是读书人,他是。那就给薛河神四钱银子好了。”

然后裴钱对李槐说道:“帮你付钱,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说我没神仙钱,这八钱银子还是付得起的,不曾想裴钱盯着李槐,直接用手将八钱银子直接掰成两半,李槐立即点头道:“今天风和日丽,摇曳河无波无澜。”

然后李槐突然觉得不对,我是读书人,我才是那个不需要花钱过河的人啊。

只是又不敢与裴钱计较什么。李槐怕裴钱,多过小时候怕那李宝瓶,毕竟李宝瓶从不记仇,更不记账,每次揍过他就算的。

薛元盛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读书人,脑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灵光。

过河付钱之后。

李槐与老舟子道谢。

裴钱没有言语,只是作揖道别。

薛元盛挥挥手,撑船返回对岸,百感交集,今天这趟出门闲逛,都不知道该说是翻黄历了还是没翻。

李槐只觉得无事一身轻。

裴钱突然问道:“先前你说什么香不香?”

李槐膝盖一软,只觉得天大地大,谁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钱突然转头望去。

李槐顺着裴钱视线,眨了眨眼睛,一脸不敢置信,问道:“姐?!”

李柳笑眯起眼,轻轻点头。

李槐屁颠屁颠跑过去,双手捏住李柳的两边脸颊,轻轻一扯,“姐,你不会是假的吧?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韦太真的狐魅,天打五雷轰,只觉得遭受了一记天劫。

这就是主人时不时念叨的那个弟弟?模样好,脾气好,读书好,天资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钱来到李槐身边,开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赶紧收起手。

李柳对裴钱点头笑道:“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比较放心了。”

李槐赶紧将姐姐扯到一旁,压低嗓音,无奈道:“姐,你怎么来了?两个姑娘家家的,就敢出远门,离开狮子峰来这骸骨滩这么远的地儿?真不是我说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诉你,这骸骨滩的地痞无赖茫茫多,没关系,我刚刚结识了摇曳河水神老爷,真要有事,就报上我……算了,薛河神还不知道我名字呢,你还是报上裴钱的名号比较管用,先前裴钱差点出拳,好家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摇曳河水神老爷,稳如泰山,面带微笑,半点不怕,换成我去面对裴钱,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声道:“我就不陪你游历了,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李槐气笑道:“我也不乐意你陪我一起逛荡啊,身边跟着个姐姐算怎么回事,这一路四处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红线在书箱里边?”

李槐愣了愣,“干嘛?姐有心上人了啦,这么缺嫁妆?那未来姐夫脑子有病吧,想着没法子图色,就跑来图财了?娘还不得气得把你胳膊用手指头揪下来啊,姐,这事情真不能儿戏,那姐夫,穷不穷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问题,我反正是不答应的,就算娘亲答应,我也不答应……”

李柳无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后陪着弟弟李槐走了几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过没收下那仙人乘槎笔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红线,然后她送了弟弟一件东西,被李槐随手丢入了竹箱里边。

李柳问道:“杨老头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么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个白眼,“老头子辛苦攒钱买来的物件,我这山水迢迢的瞎逛,穿几天不就不成样子了?对不住老头子的媳妇本。说不定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老头子掏银子的时候,心疼得双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这画面,就想笑,所以算了吧,回去路上,等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还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烦道:“再说再说。”

李柳也不再劝弟弟。

最后李柳留下了那头金丹境的狐魅韦太真,她的家乡其实离此不远,就在鬼蜮谷内的宝镜山。

于是可怜李槐几乎要崩溃了,那个据说是狮子峰祖师堂嫡传弟子的韦姑娘,眨着眼睛,使劲瞧着自己。看嘛看,我知道自己长得不俊还不行吗?山上的谱牒仙师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给点面子行不行?

裴钱倒是无所谓,不管对方根脚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山上神仙,相互间有个照应,不然自己这六境武夫,太不够看。真要有意外,韦太真就可以带着李槐跑路。

此后三人沉默前行。

李槐是不愿意说话。

韦太真是不敢说话。

裴钱是懒得说话,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问道:“李槐,我师父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李槐嗯了一声,“那必须啊,陈平安对你多好,我们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裴钱神采飞扬,说道:“你姐对你也很好。”

李槐点点头。

裴钱轻轻挥动着手中行山杖,哼唱着一支乡谣小曲,臭豆腐香呦。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喽!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呦……

裴钱猛然醒悟,突然大怒,不曾想李槐先前早已蹑手蹑脚远离裴钱,等到裴钱回过神,他已经屁滚尿流跑远了,在前边撒腿飞奔。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几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脚踹得李槐扑倒在地,李槐一个起身,头也不转,继续飞奔。

韦太真擦了擦额头汗水。

主人家乡那边的人,都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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