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朦胧夜色下,竹影倏动,一道蓝白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万化金光佛坐化之地。其手中的烟管微微晃动,携带着幻惑香的烟气敛入雾气,为沿途的僧侣一一编织幻境,藏于无形之中。
魔世才被封闭,天门尚有诸多要务亟待处理。加之一步禅空为渡锦烟霞,与其一同游历而去,于是一干事宜就尽数落到了法涛无赦头上。
天门上下皆忙碌不已,自然也就无人察觉暮鼓处突兀到来的不速之客。
万化金光佛肉身舍利手中的紫金钵正是凛雪鸦此行的目标。
凛雪鸦似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紫金钵,而后又降下目光,落到置放肉身舍利的平台最下方。
按一步禅空先前所言,地下就是被封印着的枯髓咒怨了。
不过这不是凛雪鸦眼下该关心的话题,他直接上前一步将紫金钵取下,又如来时一般在月光中悄然离去,无人察觉。
许久之后,才有巡逻的僧侣来到此处,见紫金钵消失无踪,立刻敲响鼓声,通知天门各处注意行窃者的踪迹。
而在此时的金雷村内,同样是夜深人静,一道紫色人影正半曲着腿,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其手中是他随手折取的树叶,空灵绵长的曲调随月色倾泄而出。
树影之后,忆无心手里提着一份食盒,静静等待杀无生一曲吹完。
忆无心天生便拥有与石头沟通的能力,杀无生身下的石头告诉她,对方似乎并不是个真正的恶人。
“你吹得很好听。我想,”忆无心递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石笛,笑道,“你会需要它。”
忆无心手中的石笛是当年女暴君将她抛弃在中苗边境时一并留在她襁褓中的,对她而言十分重要。不过见杀无生身上的落寞气息,忆无心觉得暂借于他也不是不可以。
杀无生看着石笛,没有说话。
笛子啊……
杀无生记得那年自己听从凛雪鸦的建议,决心以鸣凤决杀之名开启新的人生,去参加那场竞争“剑圣”地位的剑技会。
大赛刚开始,就有人以箭射杀诸多参赛者,杀无生自然也成了目标。
凛雪鸦随手将钉在墙上的钢铁箭矢拔下,转眼之间,落到杀无生手上时已然变成了一只横笛。
凛雪鸦叫杀无生吹给他听。
杀无生师从的流派把音乐看得跟剑术的锻练同样重要。他的师父曾说,乐曲跟剑的步法是相似的东西,节拍的掌握是一样的。步法节奏若能与打动人心的精湛乐曲相合,手中的剑自然能够贯穿对手的胸膛。
杀无生答应了凛雪鸦的要求,但他不知那是一支魔性之笛,吹出的音色足以让听者松懈、沉醉,变得毫无防备,任由音律操弄,随之起舞。
杀无生陶醉其中,浑然不知自己所奏出的乐音乃是死亡的舞曲。
等到他打败诸多对手,走到最后一战时,他对凛雪鸦说:“为我吹响那支笛子吧,掠。”
凛雪鸦不再叼着烟管,而是取出藏在袖里的横笛,吹出杀无生曾吹奏过的同一首乐曲。
在那只魔性之笛的影响下,乐曲像是要支配整座竞技场般奏响着。
杀无生高举双剑,他将在笛声中与过去的师父、过去养育自己的人对决。
剑决之中,师父铁笛仙痛斥他在剑技会上引来那种怪异弓手,杀伤大半参赛者,声称要以剑屠杀化身恶鬼的他。
一无所知的杀无生下意识看向凛雪鸦,茫然无措,然而被他视为朋友的凛雪鸦看也不看自己,只是继续吹着笛子。
铁笛仙彷佛受到笛子音色所操纵,踪影几度消失,每次出现都让人措手不及。
杀无生突然害怕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等到他终于战胜自己的师父,却迎来铁笛仙死前的痛骂。
铁笛仙说当年就不该传授他剑术、不该收留婴儿时的他、不该替他疗伤;说当初应该就这么放任他死去,若是死不了,也应该亲手杀了他。
杀无生完全看不清事态发展,也没有一件事能想透。
为何对决最后师父突然停止出剑?
既然师父那么憎恨自己,应该没有收剑的理由才对。况且以杀无生自己的剑技,也不可能快过铁笛仙的速度。
就在这时,大会宣布了铁笛仙的胜利。
杀无生忽然注意到师父死状凄惨的尸体上,逆向砍出的伤口中可见金属的光芒——那是钢制的箭头。
是贯穿城墙飞来的钢矢,将剑圣的背钉在城墙上。
按理来说,铁笛仙是躲得过那支箭的。
卫兵们手持长枪,包围了墙边仍然一头雾水的杀无生。
“我来告诉你吧,无生。”
清澈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凛雪鸦点燃烟管,宛如漫步在竹林里般,踱过一列枪阵。
凛雪鸦告诉他,剑技会在第一回合就中止了,这场几年一度的盛事成为了对剑鬼·杀无生的讨伐。
杀无生的“罪名”是妨碍剑技会和利用暗箭杀害半数参赛者。即便是剩下那些未死的参赛者,也多有负伤,甚至还有人早就被下了致命的毒药,无法战斗。
杀无生站到最后都是因为他用了卑鄙的手段——凛雪鸦是这样说的。
杀无生以自己也受到狙击反驳,凛雪鸦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证据。”
“不是有箭吗?”
“丢了,另一支变成笛子了。”
凛雪鸦晃了晃刚才吹奏的那支笛子。
如同凛雪鸦所言,没有能够证明杀无生清白的证据。
没有人愿意听杀无生的解释,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好友凛雪鸦身上。
只是……
“我为何非费这个功夫不可?”凛雪鸦笑着看向他,如往常一般优雅的语气当中是充斥着黑泥的恶意,“比起由我来说服,这种程度的士兵,你将他们全杀光不就得了?杀无生此名也能更加响亮。”
凛雪鸦否认自己曾要杀无生参加这场剑技会,说一切都只是杀无生的擅自行动,他从头至尾都只是旁观而已。
“我没说过吗?看着这样的你,让我觉得相当愉悦啊。”
哪怕杀无生质问他对自己的背叛,凛雪鸦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替换着烟管里的烟叶,彷佛事不关己般,以看待陌生人的冷淡眼神看着杀无生:“嗯……我认为‘背叛’这个词应该是用在同伴或好友身上的。”
凛雪鸦甚至否认了他们三年来的交情,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场骗局。
“全部……都是你策划的吗?”杀无生咬着牙问。
“当然是我,你以为还会有谁?”
杀无生步履踉跄,死死盯着城墙上那道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掠风……窃、尘……”
“哎呀,忘了说,这只是一个称号,就跟你的鸣凤决杀一样。”以掠风窃尘之名与他相识、相交的那人忽然说道,“我的名字叫做凛雪鸦,如果你听得见,希望你能记一下,被叫绰号其实是很不舒服的,尤其是绰号被当作昵称的时候。”
“掠风……”
“还要这样叫呀,真是个记性差的男人。”
“掠……”
这是称呼曾经的朋友时所用的名字。既不是掠风窃尘也不是凛雪鸦,被他单单称作“掠”的这个人确实存在杀无生心中,如今却像风一样被掠夺而去,一丝尘土都没留下。
杀无生只是说:“杀了你。”
杀无生开始疯狂追寻凛雪鸦的踪迹,任何与那个男人有关的线索他都不会放过。
终于,在杀死凛雪鸦的师父廉耆之后,他从对方身上搜出了一封信和一支回灵笛。
杀无生特意到信上约定的无垠寺等待凛雪鸦主动上门,心情不错的他忍不住吹响了回灵笛。
回灵笛是廉耆的得意之作,内含能突破黑暗迷宫的魔法,作为笛子却是二流货色,音色一点都不高雅。
悠悠笛声中,凛雪鸦带着殇不患一行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杀无生并不关心其余人是何身份、是何来历,左右不过又是被凛雪鸦欺骗的可怜人。
他只是告知了凛雪鸦廉耆的死讯,然后问:“你有心为你恩师报仇吗?”
凛雪鸦还是那样薄情寡义。
“不,回灵笛送你了,这可是我师父的遗物,你可要好好珍惜。”
凛雪鸦甚至邀请他一起前往魔脊山夺取神诲魔械天刑剑:“如果我们平安走出黑暗迷宫,倒时我双手奉上我的项上人头。”
杀无生忍不住笑了,同意了这桩交易。
只是中途凛雪鸦突然脱离队伍,利用魔脊山的魑翼与殇不患、丹翡直接飞往魔脊山顶的七罪塔。为了谋取蔑天骸的信任,凛雪鸦还将殇不患两人一并出卖,使其沦为阶下囚。
杀无生直接闯入大殿,对他说:“凛雪鸦,我依照约定来取你项上人头了。”
不料,对方却诡辩道:“我说过我的人头在通过黑暗迷宫后就双手奉上,但我没有通过迷宫,所以契约未成立。”
杀无生不在乎凛雪鸦怎么说,毕竟想要从这座孤峰之巅的塔中逃走,除非对方能插翅上天。
凛雪鸦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在那之前,杀无生要先做另一件事——与蔑天骸交手。
即便知晓自己必败无疑,他也毫不退缩。
杀无生的剑之道是为了探索必然,不和蔑天骸过招他实在心有不甘。他一直都在期待比自己强的敌人出现,死在这里也算遂了愿。
“凛雪鸦,我先行一步,下次你在黄泉路上绝对躲不开我。”最后,他看向身侧那个他执着了许久的男人,“我在那边等着你。”
凛雪鸦出奇地回应了:“好,到时见。”
不是往日那般散漫随性,也不是当年那让他痛恨不已的愉悦。
那一刻的凛雪鸦语气缱绻,是杀无生从不曾得见的温柔。
杀无生知道这世间想排队杀凛雪鸦的人太多了,他本来也以为自己或许只是众多凡夫俗子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现在看来,他似乎也是……特殊的?
闭眼倒下刹那,杀无生甚至隐约感觉到一股阻力——凛雪鸦竟然接住他了?
真的难得啊。
杀无生想:这回,他是真正死而无憾了。
可命运就是这样喜爱捉弄人。
他没有去往黄泉,而是换了一副身躯,在魔世开始了新生。
初醒的杀无生没有过往的记忆,贯穿他一切行动的唯有对凛雪鸦的执念,找到他、杀死他的执念。
也正是因为这股执念支撑着杀无生,才没有让他死在西经无缺剑下——不同于昔日,此生的杀无生竟然拥有了死而复生的能力。
真是好极了,杀无生想道。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杀戮,追问那些魔族凛雪鸦的下落。
皇天不负有心人,杀无生终于得知了凛雪鸦身在人世的消息。他追寻着凛雪鸦的踪迹而去,找上了任飘渺。
与任飘渺的交战实在太过畅快,畅快得让他恢复了久远前追寻剑道的心境。
——同时,曾经的记忆也逐渐回归。
他对凛雪鸦的执着早该在那声“好,到时见”中消弭,但他没有料到的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欺骗。
当年杀无生留在凛雪鸦身边,是因为对方以保镖之名雇佣了他。凛雪鸦乃是闻名江湖的盗贼,最初的委托是因偷东西时总有人妨碍,所以希望有人帮忙应付这类人,甚至代替自己战斗。
这种期限契约的受雇方式比起踢馆赚钱还要好赚,又有效率,杀无生也开始觉得这样不错,渐渐地跟凛雪鸦熟稔起来。
与凛雪鸦同行的三年里,杀无生以保护对方之外的理由杀人只有过一次,也只杀一人。相较于以前一年杀上十几个人,杀无生甚至有种已经金盆洗手的感觉。
“你不打算当个正派剑客吗?”
就是凛雪鸦的这句话让他生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那场剑技会后,凛雪鸦辗转各地,杀无生一度认为对方是在躲避自己的追杀。
直到来到中原,得知凛雪鸦曾在天允山击败天下第一剑任飘渺,杀无生才知自己又被骗了个彻底。
他死前都还坚信凛雪鸦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从七罪塔脱逃。
无论是姓名,还是武功,凛雪鸦从来没对他说过真话。
杀无生也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对凛雪鸦到底是什么态度。明明死前已经决心放下一切,又在知晓凛雪鸦本就会武只是单纯戏耍他后感到愤怒。
还要继续杀凛雪鸦吗?
杀无生头一次感到迷茫。
“要试试看吗?”
等杀无生从陷入回忆的状态出来,忆无心伸了伸手中的石笛,再度问他。
杀无生没接。
忆无心缓步走到对方面前,又举了举食盒:“常欣说你还没有用过晚饭,让我给你带来的。”
杀无生随手扔掉那片树叶,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冷淡回应:“我不需要。”
常欣口中,杀无生不是第一次拒绝。
忆无心也不气馁,干脆走到岩石旁边,抬头望着杀无生:“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执着于追杀凛雪鸦吗?”
杀无生这回倒是低头看了忆无心一眼,对方眼中唯有单纯的好奇与天真。杀无生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默默垂下眼帘,冷道:“不知道。”
“没关系。”忆无心听了不少殇不患告诉给俏如来的情报,眼下杀无生不再如往日一般我行我素,不由让她稍微放下了心,“现在凛雪鸦在佛国,你有充足的时间想。”
杀无生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夜空中的明月。
忆无心干脆放下食盒,一并爬了上去,坐到杀无生旁边:“你不想吹的话,我可以吹给你听。”
不待杀无生回应,忆无心便闭上眼睛,轻声吹奏起来。
忆无心的笛声空灵悠然,不含一丝杂质,一如她本人般质纯善良。
杀无生不由放松下来,让自己沉醉在这笛声之中。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纯粹的笛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