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
晏时暮平躺在宽大舒适的床铺间,良久睡意全无。
每每闭上眼,他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今天在警局大厅里,秦安和看向那个孩子时的眼神。
这段时间,他见过她很多面。
骄傲的,高贵的,自信的,漫不经心的……
她偶尔也会笑,只是那笑意从不达眼底,让人一眼看过去毫无真实感,好似戴了假面。
他没想到,她也会笑的那样温柔真实。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的眼里不今仅有高傲,有坚韧,有不屑一顾,更有怜悯弱者的慈悲。
最让他感觉奇怪的是,他明明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她,可她在那时候所流露出来的眼神,却让他感觉无比熟悉。
那种熟悉感,就仿佛是刻进了骨子里的,引得人灵魂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晏时暮终于有了睡意,在黑暗中不知不觉陷入深眠。
……
“跑!小杂种你再跑!”
“看我逮到你不打死你!”
热闹拥挤的人群里,一个约莫十来岁,衣衫褴褛,浑身伤痕累累的孩童正吃力的穿行其中。
而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正手持棍棒追赶着他。
男孩深知若是被他们抓回去,定会被打个打死,求生的本能使得他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慌不择路的穿梭着。
京城长安街人潮汹涌,皆因今日是嫡长公主凯旋回朝之日。
全城百姓夹道欢迎,只为一睹这位年仅十五岁就敢以女子之身披挂上阵的少女公主是何等风姿。
人群太过拥挤,耳边全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孩童身形消瘦,最终被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挤到了最前面。
忽的,身后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推了他一把。
霎时间,他的身体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不受控的飞向了一匹高大白马的马蹄之下。
众人见状,齐齐惊呼,都以为这孩童今日会血溅长安街,命丧马蹄下。
就连孩童自己也以为今日会死。
他惊恐的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好似这样做马蹄踩下来时就不会太痛。
谁知等了一会儿,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随即只听白马一声高昂长嘶,孩童怯怯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看去,只见面前本来要踩到自己身上的马蹄此刻高高抬起。
紧接着,那马背上一身红铠之人紧拽缰绳,硬生生调转了马头。
那人骑于白马之上,背光而立,孩童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一瞬,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高贵的天神。
他几乎看得痴了。
半晌,孩童懵懵的眨眨眼,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还未说话,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掌,粗暴的扯住他的肩膀。
“小杂种,你有本事再跑啊,看我不打死你!”
男人嘴里骂着,用力一贯,就将他贯倒再地,随后又举起手中腕臂粗的长棍。
孩童扑倒在地脸色煞白,死死咬着唇。
就在这一棍将要打在他后背上时,男孩看到眼前冷光一闪,竟是一柄泛着寒意的锋利长剑挡在他面前,挑开了男人手中长棍。
他听得那马背上的尊贵之人凉凉开口:“你是何人,竟敢当街行凶。”
那气急了的男人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已冲撞到了公主驾前,慌忙跪地俯首:“草民胆大包天冲撞殿下,罪该万死!还请公主网开一面,不要同我这区区小人计较。”
公主微一抬手,示意跪在马前的男人站起来。
那男人得了恩典,这才诚惶诚恐的起身。
公主下马落地,朝那倒在地上的可怜孩童伸出玉手,与此同时男孩见金尊玉贵的殿下轻启红唇对他道:“下次小心些。”
这一声,仿若天音。
男孩痴痴看了看公主殿下伸到自己面前的芊芊玉手,咬了咬唇,最终没有把自己的手伸出去,而是自己爬了起来。
他这样卑微如蝼蚁的人,岂敢脏污神明。
公主殿下缓缓收回手,面向刚刚企图在她面前伤害幼子之人。
“你是何人,为何要这般对待这个孩子。”
面对公主殿下的问询,那男人毕恭毕敬答道:“殿下,草民是东街布坊的坊主,这小杂种……这孩子叫狗蛋,是我家中奴仆,今日趁家人外出,竟然偷了钱财出逃,我这才带着家中其他人出来寻他,方才是一时气极,才……”
公主殿下闻言,微微转头,凤眼低垂,神情温和:“为何偷盗。”
孩童只觉羞耻难当,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涨得通红,手掌攥紧衣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我只是想,好好安葬我的母亲。”
“母亲?”
公主殿下愣了一下,复又看向那布商。
布商搓着手回道:“他母亲是我家的一个洗衣妇。说来晦气,前些天不知怎的突然生了一场病,死在了我家水井旁,我着人裹了凉席,埋入了我家附近的后山。”
听到此,公主殿下神色微凉:“根据我朝律法,凡家中奴仆去世,主家需得好生安葬,而你竟仅以草席裹尸,罔顾律法,该当何罪。”
布商一听,当即吓得跪倒在地。
“公主殿下,是草民无知,草民这就回去,一定好生安葬他母亲。”
听闻此言,公主殿下周身威仪气势这才有所缓和。
“听到了吗。”
她看向面前瘦瘦小小的孩童。
孩童眼里蓄满泪珠。
“以后,不可再行偷盗之事。”
孩童用力点头。
公主殿下看了看他过于单薄的身子以及薄衫上补了又补的补丁,心下一叹。
顿了顿,她柔声问道:“你可还愿跟他走?”
孩童摇头。
“本宫看这孩子在你家过得也不是很好,既是这样,”公主殿下轻睨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布商,“本宫今日便做个主,还他自由之身,你可有异议。”
布商闻言立即抬起头来,大着胆子道:“公主殿下,狗蛋的母亲乃是贱籍卖入我家,他自然也是贱籍。我朝律法,凡贱籍者,生死皆有主家做主,即便您贵为公主,也不能随便一句话就要了他去。”
公主殿下红唇轻扬,微微一笑:“自然。本宫用这个赎他,可够。”
说着,只见她缓缓摘下腕间一只通体璧莹的绞丝玉镯,动作间,玉镯发出清灵脆响。
公主亲信上前来,双手接过玉镯,递与布商。
布商见这价值连城之物,当即两眼放光,喜上眉梢,连连道:“够!够!我这就把他的卖身契给您,他是您的了。”
孩童愣愣看着这一幕,直到公主殿下那温柔而怜爱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身上。
“从今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你的命,只属于你自己。”
孩童红了眼。
公主殿下又道:“你叫……狗蛋?”
“是……”
“这个名字太轻贱。本宫为你另取一个,可好?”
“好。”
公主殿下沉吟片刻,缓缓道:“那你便叫……安玉吧。”
“人生在世,身份虽低,却不可自轻自贱。今日得以自由,愿你往后安稳顺遂,如玉般美好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