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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夜袭与厮杀烟消云散,渤海湾的水载着官船一路往莱州而去,但遭了大火大劫之后,船上无人再睡。兵卒们在整理和修补船舱,纷纷庆幸劫后余生。

丑时已过,夏初七所在的船舱里,人都散了去。郑二宝先前因“喜脉”之事,触了心,狠狠恸哭了一场,大抵哭累了,蜷缩在角落里,睡得呼噜声声。

甲一冷着脸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半躺在床上情绪莫辨的夏初七,递上一盅水。

“说说罢,你有何打算?”

冷不丁听他发问,夏初七抬起头来,微微一怔,尖削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柔到极点的神色。清越的眸子里有喜色,亦有忧色,像一片飘荡在水中的浮萍,不着实地的微微发懵。

“什么打算?我不明白。”

甲一瞥一眼她的肚子,直截了当。

“孩子。”

夏初七素知他看上去不言不语,像个机器人似的只知执行命令,实则上心细如发。也不再隐瞒,捋了捋头发,弯了弯唇,朝他淡然一叹。

“就知瞒不过你。”

“我不是郑二宝,知你奸猾。”

“是。”夏初七牵了牵唇,柔软的手心情不自禁地捂在小腹上,面上浮着笑意,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色,语气清冽,似叹似喜,“我有小十九了,甲老板,老天待我不薄,竟为我留下他的血脉……只是,我后悔了,若早知会有他,不会这样做。”

甲一没有回答。

她咬了咬下唇,带着歉意地抚着小腹。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内心躁动不安。一心想要复仇,整个思维都沉浸在急切的仇恨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怀上了孩儿。从第一次来事开始,她的小日子就不太准,赵樽过世,她情绪不稳,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想来,她不仅后怕。先前的奔波旅程、长夜不眠、浇桐油放火,跳海逃生……实在太过惊险,太对不住她的小十九了。

第一次做娘,竟这般不合格。

她微微一叹,却听得甲一冷冷的询问。

“你的计划,还要进行吗?”

瞥了一眼他并无喜色的表情,夏初七垂着眼皮,眼角的光线被散乱的头发挡住,视线有些模糊,情绪亦是起伏不平。

久久,她没有回答。

她犹豫了,真的犹豫了。

先前她一意孤行,回京寻仇,那样果敢的最大原因是她不怕死,无牵无挂,亦无所畏惧。可如今,诊出喜脉,她的肚子里有了小十九,有了她与赵樽的孩儿,一颗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她可以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怎能让小十九跟着她一同涉险?这不是母亲所为。

既如此,先让那些贱人再蹦达蹦达吧。

双眼微微一眯,她终是抬头,迎上了甲一黑沉沉的眸子,正色问。

“几时了?”

“寅时了。”

甲一的声音平淡无波,她却猛地一震。

寅时了,天快要亮了。

也就是说,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按她先前的预谋,官船一到莱州码头,赵绵泽或东方青玄派来的人,就会在那里等候。她因了夜间遇袭之事,身体不适,昏厥无力,而夏廷德刺杀她,放火烧船,杀定安侯和菁华郡主灭口,这些事,也会一并传入赵绵泽的耳朵。这样一来,不仅定安侯护佑有功,夏廷德也必将挨一记闷棍。就算赵绵泽还要用他,暂时不会要他的命,至少也会对他和夏问秋心生芥蒂,撸了他的兵权是早晚的事。这样她入宫,会安全许多。

可如今……

想到她自己亲手铺开的局面,她突地惊慌起来。不能再等,再晚一点,官船到了莱州,恐怕她想从局中抽身,也来不及了。

一念至此,她腾地坐了起来。

“走,找大牛哥,给我们换一艘船。”

甲一手臂微僵,低头看她,“放弃了?”

“是,甲老板,我放弃了,我不能带着小十九冒险,再怎样,我也要先顾着他平安。”夏初七抚着小腹,眸子暗了暗,想到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跳下床去,碰了碰郑二宝的肩膀。

“二宝公公,赶紧收拾细软。”

“啊?”

郑二宝揉着惺松的眼睛,大为不解。

“主子,收拾细软做甚?”

夏初七瞪他一眼,“跑路。”

……

……

天未明,但天边已有斑白。

官船划过水面的声音,刺耳地传入耳朵。

与夏初七想的一样,陈大牛并未入睡。她在客舱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刚从杂物舱过来,大概审讯完了夜袭的“海盗”,他黑着一张脸,样子极是难看。

“楚七,你找俺有事?”

夏初七抿了抿唇,压抑着急切的心情,慢腾腾地坐在圆杌上,微微一笑。

“大牛哥,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听她发问,陈大牛黑着脸哼了哼,“俺就晓得没这般简单。果然,这些不是什么狗屁的海盗,你没想到吧,他们是永宁府曹志行的人。”

“曹志行?”夏初七蹙眉。

“楚七你不晓得这个中关系,曹志行早些年跟俺一样,都在晋王麾下干事。可那小子没啥真本事,为人却狡诈多端,殿下并不看好他。后来也不晓得咋的,那厮调离了,竟是擢升了千户。俺想,十有*是攀上了魏国公,这才得了提拔。”

这样的结果,夏初七自然不意外。

只是她知夏廷德素来老奸巨猾,即便敢明目张胆的用曹志行的人,恐怕早就想好了退路,或者说,如果放弃他这颗弃子。只要不是他本人干的事,有了夏问秋在中间斡旋,在这节骨眼上,只怕赵绵泽虽有猜忌,也未必会动他。

不过这件事,目前她不想考虑。

看着陈大牛怒气冲冲的脸,她微微一笑。

“大牛哥,你不要这般生气,只需如实上报朝廷,他们要如何处置和调查,那也是无法干涉的了。只是,经过今晚的事,我想好了,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能再连累你。”

“瞧你说的,什么连不连累的?”

“大牛哥,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艘船,我想马上离开。”

陈大牛吃惊地瞪着一双眼,没回过神来,“那哪成?楚七,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俺怎能让你这般离去?不行不行,太危险。万一夏廷德那老狗不死心……”

“大牛哥,我决定了。”夏初七打断了他,唇角一翘,仍带着微笑,“你想想看,夏廷德都能知道我在船上,还派人来杀我,明日的莱州码头,会不会更热闹,会不会有皇太孙的人?”

陈大牛眸光一沉,突地握紧了双手。

“他奶奶的,他们欺人太甚。”说到此处,他目光烁烁,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语气沉沉。

“楚七你放心,俺是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的,若他们不顾晋王殿下的体面,非要强来,逼你做一些不愿意的事,俺就算给他们拼了命,也一定会带你逃出莱州。”

“大牛哥!”

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夏初七知他男儿血性,心里微微一暖,可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得记住一点,眼下千万不要与他们闹掰,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当巩固自身势力为紧要。”唇角弯起,说到此处,她声音小了点,轻如羽毛,带了几分幽冷的感叹。

“指不定将来,我们娘俩,还得靠你呢。”

这一句话,如同闷雷,再次炸了陈大牛。

“你是说,你真的……?”

见他的视线紧紧盯着自己的肚子,夏初七笑得有些甜,“大牛哥,我不瞒你。我确实是有了爷的孩儿,先前那样说,是不想将此事传扬出去。当然,也请你,请你务必保密。”

“哎呀,娘的,这太好了。”

陈大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脸喜悦,哈哈大笑不已,“如此这般,殿下的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了。”

见他的喜欢真真切切,夏初七咬着下唇,也是由心的笑了笑,随即,意有所指地道:“大牛哥,为了爷,为了小十九……请你务必保重自己。这世道,手中无权无兵,靠着一腔热血,没有用。你可懂我的意思?在这一点上,你得多听听菁华郡主的劝。”

陈大牛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俺懂你的意思,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大牛哥是一个大英雄,将来必会位极人臣,领天下兵马,荣光万丈。呵,等我与爷的孩儿长大,还得倚仗于你。”夏初七慢悠悠地说,“所以,为了小十九的安全,现在我必须下船离开,大牛哥你继续乘官船往莱州,算是为我掩护。再迟,就来不及了。”

她的话,很有道理。

陈大牛自然也知个中厉害。

慢慢的,他终是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你说得有理,你与俺同行,目标太大,那些人盯得紧,到了莱州,恐怕确实不便。不过你这般走,俺还是不放心。你且等着,俺去安排安排,让俺的好兄弟,送你从登州上岸,绕道去青州。等安顿好了,俺回头再来寻你。”

见他这般坚持,夏初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莞尔一笑。

“好,有劳大牛哥。”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陈大牛就让周顺唤来了原本在后面护卫船上的耿三友过来。

迎着海风和夜露入舱,看着夏初七等人,耿三友微微一怔,似是吃了一惊。

“哟,这是……这不是景宜郡主么?”

耿三友是见过夏初七的。

这一点,陈大牛和夏初七都知。

“耿三!这事你不必问那么多,知道太多,对你不好,你只需要帮俺一个忙就成。”

陈大牛满眼都是血丝,没有向耿三友细说,只说眼下情况紧张,让他领一队精锐兵卒,帮忙把楚七三人护送前往青州安置。

“没问题。”耿三友呵呵一笑,搔了搔头,“我还以为大晚上的,叫我来有什么大事呢?原来如此,这个简单。”

陈大牛略略放心,掌心重重拍在耿三友的肩膀上,目光里全是期许,“好兄弟,这件事哥哥就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将他们平安送到青州府,俺在京中等你的好消息。等你回来了,请你喝酒。”

“跟我还客气?”

耿三友扫他一眼,重重捶了一记他的胸膛,呵呵笑着,目光投向了夏初七。二人视线碰在一处,夏初七看了看他,也不多言,只是朝他点头致意。

“辛苦耿将军了。”

“郡主,哦不对,兄弟你不必客气……呵呵。”

耿三友笑着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他便去营里点了十来个精锐的兵士,在甲板上等待着。那些兵卒,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陈大牛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待再嘱咐耿三几句,周顺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阵招手。

“侯爷,船备好了。”

行李被搬上了小船。

大鸟也被牵上了小船。

兵卒们也都在上船等候了。

陈大牛皱着眉头,看着海风中面带微笑的夏初七,嘴笨得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楚七,都怪俺,没本事……”

“说什么呢?”夏初七轻轻一笑,向他拱了拱手,缓缓道,“大牛哥,你赶紧回去睡吧,不必相送了。我最怕送别,场面太虐心。呵呵……更何况,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见面了。对了,替我带话给娜娜,愿她安好。你们……保重。”

一句保重,胜过千言。

陈大牛血性汉子,想到她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且明明怀着晋王血脉,却不得不流落民间,声音竟有些哽咽。

“保重。”

两艘小船,远去了。

慢慢的,成了两个看不清的黑点。

再然后,他们彻底消失在了海面上。

站在风声呼啸的甲板上,陈大牛双手叉着腰,良久没有动弹。他想,楚七说得对,空有一腔热血,若是手中无权无兵,都他娘的扯淡。关键时刻,还得权势说话。

不过,也确实不必急。

今日他们刺他一剑,来日他再还他们一刀。这一刀,不仅要砍,还要砍得狠,砍得他们爬不起来。若不然,如何对得住晋王殿下的栽培和信赖?

“侯爷,天快亮了,你回舱歇一下罢?”

一件厚厚的披风,缓缓搭在了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赵如娜温柔的笑脸。喉咙一鲠,想到先前的隐瞒,还有她的善解人意,他叹了一口气,捏紧她的手,想要解释。

“这件事,俺不是诚心骗你,只是不想你夹在中间为难。还有,回京之后,若是有人问起,还请你务必保密。”

赵如娜轻轻一笑,“保密什么?”

陈大牛嘴唇微微一动,“楚七……”

“楚七?”赵如娜打断了他,笑着将手指覆上他的唇,“侯爷说笑了,妾身在回京的路上,从未见过楚七。只知在渤海湾,遇到一群乔装成海盗的官兵。他们上船就杀,还放火烧船,欲致妾身与侯爷于死地……我想,哥哥会相信我的。”

“媳妇儿,多谢成全。”

陈大牛狠狠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在胸前,把披风扯过来,裹紧了她纤弱的身子。

“侯爷见外了,妾身是你的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妾身也是,凡事当以夫君为重。不论何时,不论何事,妾身都是与你站在一起的。侯爷,你不要把我屏弃在外。”

“俺,俺不是……”听着她幽幽的语气,还有淡淡的埋怨,陈大牛有些结巴了,“俺只是,只是觉得这件事吧……”

“侯爷只是觉得,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难堪大用,不必说也罢。”

赵如娜目光柔柔地盯紧他。

“这个……嘿嘿,好像也是。”陈大牛听了她的话,酸得牙痛。可这货一到赵如娜的面前,脑袋瓜子就不好使,竟是憨憨的承认了。

赵如娜眉眼一扫,似有似无的哼一声。

“妾身所知的事,不比侯爷少。”

“嘿嘿,那是,俺媳妇儿有大材!俺就一个不识字儿的莽夫,狗屁都不懂。往后,凡事还请夫人多多指教才是?”

“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

“不必恭,不必恭,你说啥就是啥。”

陈大牛自知言语上辩不过她,笑着将她拦腰抱起,飞快地啃了一口,大步往舱中走。

却不知,打这日起,“定安侯惧内”的传言,便越传越远,甚至后来被载入了史册。

……

小船的行进速度不如大船来得快,加上中途改道,等夏初七一行人到达登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登州的码头上,火光昏黄,一片冬残春来的凋敝之态。人来人往中,不时有客船和货船靠岸。天幕下,装载运货的苦力们,扛着麻袋,在扯着嗓子吆喝,繁忙的讨着生活。

“哎哟喂,总算到地儿了,可累死了!”

二宝公公抬了抬两个大胸,极是不耐的咕哝一声。耿三友望着他的麻子眼,呵呵一笑,领着人扛着行李,避开人多的地方,看向了夏初七。

“小兄弟,这码头离登州府治还有一段路程。你看咱们是就在附近找个脚店,还是直接去登州城里歇脚?”

这一路上,耿三友对她颇为照顾,加上他是陈大牛关系极好的哥们儿,夏初七对他也极是尊重。闻言,她轻轻一笑。

“耿三哥,你安排就好,不必问我。”

耿三友想了想,笑道:“从永平府过来,又经了海上那些事,恐怕你也是累了,不如我们先找个脚店住下,歇一晚,等天亮再说?”

“也好,先住下吧。”

夏初七应了,回过头来,看了看甲一。

“走吧。”

为了方便来往的客商,登州埠头附近,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客栈。但大概是今日天色已晚,来往的客商较多,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数也不少。前去投客栈时,一连走了好几家,都已客满。最后,不得不在一间环境稍差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十几个人,要了余下的五间客房。

他们在海上飘了三两日,个个都又累又饿,如今总算有地方歇脚,可以喝口热水,吃口热饭,一个个脸上都是喜色。

大堂里,耿三友叫了夜饭,一群人正在胡吃海喝。

夏初七没有与他们一道,自顾自上了二楼,关上房门,叫郑二宝守在门外,将甲一叫进屋子。

“甲老板,你过来。”

她收敛起挂了许久的笑容,平静地从包袱中翻出一个厚纸的药包,塞到他的手上。

“去,找机会将这东西放入耿三等人的茶水里,让他们好好睡一觉。我们趁着天黑,自行离去,不必与他们一道了。”

自从有了孩子,她做事更是小心谨慎,不信任何人,也没半点安全感。甲一瞥她一眼,没有多问,点点头。

“好,你先歇一会,我顺便拿饭菜,吃饱再说。”

夏初七“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甲一出去了,她又将郑二宝叫进来,收拾“出逃”的东西。突然,听见窗户外面“咯吱”一响,接着又是三声轻叩。她敛着眉头,右手覆上了左手腕的“锁爱”,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

“谁?”

“是我。”

一道低声回应后,窗户被推开了。

接着,一个纤瘦的人影跳了进来。

来人一袭普通的行商男子打扮,长袍青靴,手上却提着一把黑鞘宝剑,虽然身着男装,可却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

“楚七,是我呀。”

夏初七微敛的眉头松开,惊喜的喊了一声。

“你是……雪舞?”

“是,是我。”杨雪舞看了一眼门口,又瞥了一眼目瞠口呆在发愣的郑二宝,急急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边,“楚七,我来不及与你多说,你赶紧跟我走。”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推开她的手。

“怎么了?我表姐呢?”

杨雪舞看了看空掉的手心,见她不太信任的样子,低低道:“大当家的去了莱州接应你。但她素知你的性子,不会那么安分,这才派我领了两个人等在登州码头。先前我见你下了船,一路尾随过来的……”

对于李邈会知道她的行踪,而去莱州接应,夏初七略略有些意外,但看杨雪舞严肃的样子,又似有所悟,严肃了声音。

“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否告之?”

杨雪舞一叹,“看来不说明白,你不会与我走了。是这样的,我与大当家在阿巴嘎时,听闻了晋王过世的事情,大当家担心你,这才急匆匆从漠北回来,我们一直在找你。可不巧,锦宫前些日子,接到一单买卖,对方指名要杀你,出银千两……”

“呵”一声,夏初七笑了。

“想不到老子才值一千两银子,是哪个王八蛋敢这般小瞧我?”

杨雪舞摇头,“你晓得的,锦宫接买卖,从不问买家是谁。但是因为事情涉及到你,二当家的接买卖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在那人离去时,派人跟了上去。没有想到,竟然发现那人是从宫里出来的……”

先前听到“买凶杀人”时,夏初七都猜到了是谁。如今听闻买主来自宫中,只不过是更加确定而已。

她那个三姐啊!

真有这么迫不及待吗?傻!

想了想,看杨雪舞急切,她低低道,“雪舞,与我一同下船的人,你看见了吗?他们是护送我来的,为免被他们追上,不如再等一会儿,等他们睡着……”

“不行。”杨雪舞声音更急了,“楚七,先前在码头上,我发现除了我们,还有旁的人跟上了你。只怕不止一批人要杀你,如今你的行踪暴露,再待下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客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喧闹声。紧接着,窗户外面又响起三道暗号似的轻叩。

“进来。”

杨雪舞吃惊地应了一声,一个瘦小的男子便从窗户爬了进来。他原本是在外面望风的,这会子面色都变了。

“杨姐,来不及了。”

杨雪舞脸色一变,“怎的了?”

那小个儿男子道,“客栈外头来了大批的蒙面黑衣人,他们包围了客栈,来势汹汹,见人就乱杀乱砍……这会子,怕是与下头那些官兵打起来了。”

“什么?来得这样快?”

杨雪舞倒吸了一口气,看着夏初七,目光一热,“楚七,看来真是被我说中了,还有另外的人要杀你。这样,我们掩护你,你冲出去,到宏远客栈去找我们的人,他们会带你与大当家汇合……”

说罢她拔剑便横在了她的面前。

夏初七看了她一眼,走近了门边,拉开一条缝。

客栈楼下,黑压压的一群全是蒙面的黑衣人,他们人数众多,把整个客栈内外都围了起来,耿三友他们只有十来个人,正在楼道口,与他们杀在一处。很显然,是他们想冲上来,而耿三他们不上。刀光剑影中,她看见甲一也阻在楼口,阻止他们上楼。可即便这一群人都是精兵,那些黑衣人仍是人数之众而占尽了上风。

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容易。

如此看来,不仅是登州,每一个码头都有夏廷德的探子。看着甲一在与他们死战,她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回身便要拿行李包里的烟雾弹……

“驭!”

“哪来的小贼,胆子不小。”

“快快!把这伙贼人都给咱家拿了。”

正在这时,客栈外又传来一阵喧嚣。

马蹄声声,人声鼎沸,混杂在一起,有人在喊“官兵来了”,有人在喊“快跑啊”。夏初七抿着唇,推开窗户望出去,只见一群人冲了过来,旗幡飘飘,约摸有数百人之众,而为首之人,竟然是东宫大太监何承安。

看来不仅夏廷德有探子,赵绵泽也有。而且,从何承安领来的人数看,在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赵绵泽的耐心已经被她玩尽了,这分明是要用强的意思。

但何承安不是应当在莱州的吗?

没有在莱州等待,而是直接到了登州,他这消息是有多快?这么想来,只有一种解释——陈大牛那里,一直有他们的人。

这世道,要信个人,可真不容易。

她冷冷一笑,看着客栈内外的黑衣人被何承安带来的大内侍卫和官兵围攻,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烟雾弹。

“楚七,官兵来得正好,你快走。”

杨雪舞推了推她的胳膊,又开始催促。

“我不走了。”她笑。

“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夏初七脸色微沉,在外间狗咬狗的尖叫与杀声里,她颤动了一下嘴皮,手心抚上小腹,目光凉凉地静静看她。

“我不仅要有柴烧,还要烧得旺。”

“怎么了啊你?你不要命了?”

见杨雪舞紧张得脸都白了,夏初七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裳,又摸了摸头发,红着一双眼睛,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雪舞,告诉表姐,这一回,我准备为锦宫大赚一笔,就当我孝敬她的。”

“楚七,你在说什么?”杨雪舞大惑不解。

夏初七也不解释,只是笑说:“让表姐在京师等着,不需要多久,就会有人拿着大笔的银子去求她!让她宰,狠狠的宰。到时侯,我会与她联络。”

说到此,她突然抓紧杨雪舞手中的剑柄。

“楚七?”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不等她问,夏初七微微一笑,掌心一挽,只听见“扑”的一声,杨雪舞手中的剑尖已然插入了她的身体,鲜血汩汩而下,骇得她大惊失色。

“楚七,你为什么?”

杨雪舞的眼睛里有了泪光。

“主子……”郑二宝也在惊叫。

夏初七并不理会他,只抬头看着杨雪舞,唇角轻轻扬着,似乎捅了自己一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也似乎完全就不知疼痛,白着嘴唇,声音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雪舞,你们,快走……告诉表姐……买凶的人……是……东宫太孙妃……夏问秋。”

说罢她不给杨雪舞反应的时间,抓住剑身,又是一道沉闷的“扑”声起,她竟然忍着疼痛活生生抽出了剑来。一转头,看着满脸惊愕的郑二宝。

“二宝公公……出去,告诉何承安,就说我……被人刺杀……”

“主子!”

郑二宝大声哭了起来,不停抹泪。

“爷啊……奴才没用,保护不了主子啊……呜……爷啊……”

夏初七微微牵着唇,看着郑二宝,笑得极是淡然,“对,哭得好,哭着去,这样更好。”

“呜……奴才没用啊,爷……”

郑二宝尖声恸哭着,终是往外跑了去。杨雪舞静静的看着她,似有所悟,紧了紧手中的剑柄,也没有再说,点了点头,领着那瘦小的男子,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嘶!”

夏初七痛得吸了一口气,抚着肩胛处的伤口,后退两步,软在角落里,背抵在墙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她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

没有呐喊,没有厮杀,什么也没有。

她的手轻轻抚着肚子,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小十九,娘知道,你很坚强……经过这么多事,娘疏忽了你,你都好好的……这一次,也一定能挺过去。只要挺过去……就好了。你记住,是他们逼我的,既然如此不耐,咱们就一道回京,看看你爹生长的地方……也好为你爹报仇。”

“夏楚!”

甲一拎着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刀,闯入门里,看见的就是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你来了?!”

夏初七微眯着眼,看着他笑。

“你怎样了?”甲一走过来扶住她,伸手按住她的伤口,一股股鲜血就那般顺着他的手缝流了出来,看得他眸光赤红,多少年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悄然打湿了眼眶。

“你忍住,我给你拿药。”

他将她抱躺在床上,在包袱里翻找起来,手指颤抖着,神色极是难看。

屋子里先前什么动静都没有,她竟然会伤得这样重?要不是听见郑二宝大哭,他完全不知情。按理来说,她不是这般没有自保能力的人。

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他目露惊诧。

“谁伤的你?”

“我……自己。”她有气无力,唇角带着诡异的笑。

“你疯了?”一股子疼痛刀刃刺入他的心脏,看着她身上的鲜血,看着狰狞的伤口,他瞪大了眼睛,声音是切齿的冷。

“我没疯……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对自己狠的人,才能对别人更狠。”她苍白着唇,还在笑,“甲老板,要赌,我就要赌个大的。”

甲一背脊一僵,面孔煞白,那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他就那般瞪着她,看着她虚弱的样子,静了片刻,才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

“你改变主意了?”

夏初七朝他点点头,目光反常的晶亮着,似是带着刻骨的仇恨,唇角弯出一抹艳到极点的弧度,映得她身上的鲜血,都失去了颜色。

“是,我改主意了,是他们逼我的。你不要怕,我的伤没事,我有分寸……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许旁人为我诊治……若他们一定要叫太医……我只要……只要孙正业,旁的人都会害我,我……信不过。”

甲一脸色涨红,一拳捶在墙上。

“主子……”

不等他们再多说,郑二宝的哭声又传了进来。

“七小姐!你怎样了?”

随即慌乱赶来的何承安,也在尖着嗓子大叫。看来外头刺杀的黑衣人都解决了,一群拎着武器的大内侍卫,也闯入了房间。

屋子里,嘈杂成了一团。

夏初七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她累了,想要睡一会。

而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她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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