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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

她没有想到,“神医”的传言引出来的人,竟然会是赵绵泽。

这个男人不一般,分量太重了。

重得他妈的怎么拎都拎不起来了。

于夏楚来说,这个男人是她生命的全部。

于这个男人来说,夏楚只是他不屑的记忆。

于她夏初七来说,这个男人狗屁都他妈不是。

可即便他不算个狗屁,她也得慢慢地陪着他玩儿。

心里绕了九道弯儿,仇人见了面本应该分外眼红,可她的脸上却格外的平静,只习惯性的翘了翘唇角,挑高了眉头,一副风流小骚年的样儿,冲那马车里头俊气的男子抱拳施了一个礼。

“不知这位小哥儿有何见教?”

“你走上前来。”

赵绵泽的目光总有那么一股子暖意,就像映在冰雪里的太阳似的,虽然很暖,但在夏初七看来,却比会刺入心脏的冰雪棱子还要尖利得多。

走过去?凭什么?

她笑逐颜开地望了过去,带着点儿调戏的意味。

“小哥儿找区区在下不才我有事儿?生疮了?害病了?还有家里要死人了?”

语气客套,面上恭谦,骨子里的傲慢,一字字带着刺儿飙出来,却没有一点儿想要走过去的意思。她那言下之意,实在太过呛人,骇得对面的人和围观的人“哗啦”一下,有的笑,有的憋,却没有一个人不诧异。

“大胆!”

一声儿娇喝随即而出。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儿,“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赵绵泽那张清和温润的面孔只微微一怔,那侍立在黑漆马车边上的小丫头便忍不住了,气得一张小脸儿通红。

“你这个人好生无礼,我们家皇……我们家主子爷好端端与你讲话,你懂不懂得何谓礼节?”

“怪了,我怎么讲话了?难不成区区在下不才我说的人话,你们都听不懂么?我是个医官,我也是在好生问你们的话呀?我错了么我?”

夏初七敛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又抱拳作揖,丝毫不以那小丫头的怒气为意。她心里了然,既然赵绵泽没有挑明自个儿皇长孙的身份,她现在的回答再不妥,也算是滴水不漏,自然不会输什么理。

扮猪吃老虎,她是祖师爷。

“你,你气死我也。你知道这是谁么?你竟敢这样大胆!”

那小丫头被噎得满脸儿通红,一直为主子抱着屈,就连保着马车的一众侍卫也纷纷都变了脸色,打主子的脸,便是打奴才的脸,谁心理能舒坦得了?

只可惜,夏初七愣是没有半丝儿紧张。

她不理那个丫头蛮横的质问,只唇角噙笑,望向赵绵泽。

“这位小哥儿,在下身为良医官,路遇有人受伤就施以援助,大家伙儿可都见着了,那是为‘仁’。在下与你等素不相识,听闻你们询问,也以礼相待态度恭谦地询问是否有疾,那是为‘义’。试问一下,区区在下不才我仁义皆有,如今却被您家这位‘大嘴蝈蝈’恶心恶气的训示,是为何故?”

在程朱理学被定义为正统的时代,她这话很是犀利。

当然,她为什么敢说得如此坦然,也是吃准了赵绵泽的心思。

这厮想在他家皇爷爷那里捞了一张“好人卡”,处处表现得温驯良善,对上恭谦,对下宽厚,人人都说此子仁孝端方,将来可堪大用。所以说,这样的一个人……渣,又怎么会为了她这个连底细都还没有弄清楚的人,破坏了他的优质形象?

果然。

赵绵泽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笑了。

“抱琴,退下。”

淡淡地喝斥了丫头,他望向夏初七时,微微一笑,话锋突转。

“你不识得我?”

“我们有见过吗?”夏初七挑着眉头,满脸是笑的反问。

“自然是见过的,还不止一次。”

赵绵泽的声音始终是温和的,如果不是太过了解这个人的“狠”都刻在了骨头里,夏初七真能把他当年一个阳光的漂亮男人,因为他实在长了一张温润得如同白玉一般讨喜的脸。

可惜了啊……

淡淡地眯了下眼睛,她假装好奇地将赵绵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心里头那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的嘲讽情绪,漫不经心地掸了一下带着鲜血的衣裳,冲他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来。

“小哥儿生得如此好看,谦谦君子,温润而泽,神仙儿一般雍容的人物,区区在下不才我实在是识不得。呵呵,但凡要见过小哥儿一面,一定会记忆犹新的。所以呢,抱歉了,小哥儿若是有什么事儿找我,麻烦你直说。瞧我这一身的邋遢,正寻思着回去洗洗呢。”

“可否就近找个茶舍一谈?”赵绵泽看着她。

“茶舍?!”夏初七挑高了眉头,唇角仍旧带着笑,“只怕是不太妥当啊?不瞒小哥儿你说,区区在下不才我呢,正急着去市场上买萝卜呢。你们都晓得的,这入冬了菜蔬紧俏,去晚了,好萝卜都让人挑走了,剩下一堆黑心的,可怎么吃得下嘴?”

赵绵泽面色微微一变。

“小先生这是要拂了我的意?”

夏初七看着他漂亮的眉眼,脑子里有一些模糊的画面在闪动,可很快又被她强大的抵制力给摁压了下去。只静静地盯视着这个夏楚临死之前还想着要再看一眼的男人,轻轻勾着唇,摆出一副从前的夏楚绝对不会有的嘲讽脸,一瞬不瞬,浅浅带笑。

“小哥儿要如此说,那便当是吧……拜拜……”

古今结合的摆了一个“再见”的动作,她随手便拉了一直抿着嘴巴没有说话的李邈。与她的手相触时,夏初七这才发现李邈的掌心里,不晓得啥时候已经湿透了。

很显然,她这位表姐比她还要紧张。

不过幸好,李邈不足十四岁便被送往了庙庵带发修行,再加之,先前在韩国公府邸,她性子清冷,深居简出,见过她的人原本就不多。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四年多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即便见过她的人,也根本都认不出来。

“都站住!”

一声吼叫从她们背后传来。

不是赵绵泽的人,而是从应天府衙门方向过来的。

原来就在夏初七与赵绵泽两个墨迹的当儿,应天府衙门的捕快就听说这里发生了砍人案子。天子脚下,这种事儿官府还是要管的。这里离应天府衙门不远,这些尽职尽责的捕快,速度还算是相当的快了。

“地上的血怎么回事?人呢?”

一个从衣着上看像是应天府衙里刑房典吏的人,按着腰刀走过来,刚刚问了一嘴,那一双小眼睛便巴巴地落在了赵绵泽的马车上,再然后,才慢慢地转悠到了赵绵泽的脸上。

天下脚下的官吏,就有这样的便利。

只微微一愣,他面色突发,“扑嗵”一声便当街跪了下来。

“卑下不知皇长孙殿下在此,还请殿下恕罪。”

哗啦一声,老百姓们傻了眼儿,很快,纷纷学着应天府捕快们的样子跪在地上请起安来。没有法子,夏初七当下与李邈也是一跪,只心里头的恨意,却是飙升了起来。

“都起吧。”

赵绵泽不像赵樽的冷酷外露,他向来是一个温和的人,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招呼完了那些老百姓和捕快,又不深不浅的说了几句案子的事儿,那目光便又望向了夏初七。

“不知如今可否去茶舍一叙了?”

如今他是皇长孙,她还能说不吗?

当然,夏初七本来原本就没有想过“不”字儿。

她抛了一堆鱼饵出去,正等着鱼儿上钩呢。虽然钩到的鱼儿太肥了一点,好歹也得到了垂钓的乐趣。

至于她先前之所以拒绝,不过只应了四个字——欲擒故纵。

男人天生犯贱,尤其是赵绵泽,那更是贱中之贱。普通的医官哪能吊着他?

而且,对于他这样的渣渣来说,就不能像夏楚那样儿待他太好。

她甚至于都可以想象得出来,像他这种贱人,女人要是喜欢得上去给他舔脚,他只会踹她一脚;女人要是踹了他一脚,说不定他才会反过来想要给她舔脚。

这样的渣渣,就是欠虐。

当然,在她看来,对付贱男人最残忍的办法,不仅要虐他身,还要虐他心。

总有一天,她得让他尝尝当初夏楚尝过的锉心滋味儿……

眉眼弯弯的笑着,她一双眸子狡黠如狐。

“与长孙殿下一叙,是区区在下的荣光。”

……

……

一个翠阁朱阑的茶舍,就建在秦淮河边儿上。造了弯弯的小桥引了流水,入耳全是彩箫吹吹的悠扬声,地方很好,心情也很是闲适。赵绵泽屏退了随行的下人们,吩咐他们守在了楼道口上,便领了夏初七与李邈往茶舍二楼走去。

木梯步不长,大约仅二十来级。

赵绵泽在前面,夏初七与李邈在后面。

看着那个飘然若仙的背影,她的心里很是淡定。

很奇怪的,一直淡定着。

就像是期待已久的帷幕被拉开了,又或者,就像磨了许久的锋利刀子,终于能找到地方开砍了,她在淡定的等着赵绵泽为了他那个太子爹,请她前往东宫诊治,而她必然会‘尽心尽力’,摸清两年多前那桩震惊京师的血案始末。

赵绵泽走得极缓,夏初七的脚步也很慢。

一阵凉风吹来,她抚了抚不知什么时候冷冰的脸,心道:“夏楚,你别急。”

“秋儿,你看看,我给你领谁来了?”三个人还没有进入茶舍的雅室,赵绵泽便轻暖地唤了一声儿。

夏初七微微一愣,只见雅室里头,静静地坐了一个女子。

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儿,薄薄的妆容,满头的钗玉,身姿娉婷,一袭华贵的紫色团领小葵花衣裳,衬得肌肤雪一样白皙。

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儿。

她正是夏楚的堂姐,也是皇长孙赵绵泽的侧夫人夏问秋。

这美人儿一露面,一股子淡淡的香风便扫了过来。

她看着夏初七缓缓走近,神色微惊。

“七妹?”

前魏国公夏廷赣只得夏廷德一个胞弟,夏氏子女的长幼排序都是一起排的。所以说,夏楚虽说是夏家的七小姐,人人都叫她七小姐。实际上,她爹夏廷赣除了儿子,就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到是夏廷德比他老哥更会生养,院子里侍妾多,通房多,就跟下小猪崽子似的,一窝接一窝的生,足足生了六个女儿,五个儿子。

昔日故人在前,夏初七心里波浪翻腾。

前尘往事像一幕幕黑白电影儿,断着片儿的在她的脑海里上演。

自从上次在巴县李邈与她对镜讲述之后,关于夏楚的记忆,她脑子里便有了模糊的一部分。可她知道,那只是冰山一角。她的面前就像蒙了一块鲜红色的帷幕,有一些通透,有一些迷糊,还有一些谜团,如同尘封在记忆里的古墓,等待她去挖掘,找出真相来。

而此时,面前就有一个疑似真相。

王公皇族里的妇人一般不允许轻易抛头露脸,很显然,赵绵泽早就安排好了夏问秋先候在了这儿,不用去街上让人给围观了去。可是,这样子的一个“巧合”,却让她有些怀疑,丹凤街上袁形被人砍杀一事,根本就不是什么仇家寻事儿,而是这位皇长孙殿下的有意安排。至于原因么,很有可能是对她这位晋王府良医官的考查,想看看她有没有资格去东宫替太子爷诊治?

“七妹?是你吗?”

那夏问秋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夏初七却只佯做不知。

“这位是……长孙殿下的夫人?”

像是完全陷入了极大的激动和喜悦之中,夏问秋将她由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一双漂亮的眼圈儿很快就红了,纤细的手腕伸过来就要拉她的手。

“你果然是我七妹,你变了,变得三姐都快认不得了。”

“夫人请自重。”夏初七故作尴尬的缩回手,又解释,“夫人您怕是认错人了。我与您家七妹长得很像吗?呵呵,区区在下不才我走南闯北,有说我长得俊的,有说我长得俏的,也有说我长得玉树临风貌赛藩安的,当然,也有说我天生长了一张欠揍脸,见到就想扁的。但是,愣是没有人说过,我长得像一个女人?”

她似笑非笑这么一说,夏问秋便愣住了。

“七妹你……”

夏初七的脸儿原本就刻意装扮过,如今与那夏楚不过就几分相似。而一个人的样貌在很多时候,取决于精气神儿和眼睛。这会子,在她一副表面恭维,实在不屑的语气之下,那眉间眸底狐狸一般的狡黠,那眼波潋滟之间的情态,沉稳却不失俏皮,含笑却又略带嘲讽,一字一字并不尖锐,却愣是多了一股子难得的凛冽之气。

而这些,是先前性子软弱的夏楚身上,绝对不会看见的。

夏问秋看得愣了愣,语气几度哽咽。

“七妹,你可是怪上三姐了?自从两年前,你大晚上走失了,家里头找你都快要找疯了,如今我姐妹好不容易得见,你又何苦不认三姐?”

家里?三姐?

一双眼儿浅浅眯着,夏初七嗤的一笑。

“夫人您真会开玩笑,这谈吐,可真是……笑死人了。”

“七妹?你为何……?”夏问秋像是受不了打击,柳条似的身姿晃了一下,那赵绵泽伸手担心地扶了她一把,低声说,“秋儿,先进屋再说。你身子原就不好,还站在风口上,小心受了风寒。”

夏问秋温婉地点了点头,又望了过来,“七妹,我们屋里再说。”

好一个可人心疼的三姐啊!

输在这样儿的女人手上,夏楚也你真够可怜的。

为早已魂飞魄散的夏楚默哀了片刻,夏初七才勾起唇角,目光淡然地迈入布置精细的雅室,缓缓的笑开。

“承受皇长孙殿下款待,那什么,那个武夷山上岩缝洞洞里头的大红袍给来一壶。对了,表哥,你喝什么茶?殿下款待不要客气。你不知道啊?那行,跟我一样好了。”

拽了一下李邈,她自说自话地入了雅室。

四个人盘膝对坐,两两相望,各有各的想法,只有夏初七一个人笑得开怀。

“好了,如今长孙殿下该说说,请在下来所为何事了吧?”

雅室里的炭火,烧得很是温暖。可是,却不及赵绵泽那眉宇间温和的笑意。

“七小姐,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与秋儿找了你来,确实是有事儿。你两年前那么撒手一走,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我们的事情也该有一个了结了,你又何苦装着不认故人?”

好淡定啊!

给人额头上黥了个“贱”字,还想毁婚纳了人家的堂姐,现在说得那“了结”两个字儿,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如果不是现在还不到暴露身份的时候,她真的很想掐着脖子问问这厮,他当年面对一心爱他的夏楚,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肠。

想到那些事儿,夏初七条件反射地握紧了双拳。

“皇长孙殿下,在下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赵绵泽还是淡淡而温和的语气。

说着,茶便上来了,升腾的热气里满是茶香味儿。赵绵泽亲手为夏问秋倒了一杯,优异地低头吹了吹水,等它凉却些了,才塞在她的手里,那目光里的关切是真真儿的,感情也是真真儿的,可瞧在夏初七的眼睛里,怎么瞧便怎么隔应。

不是为她,而是为那夏楚不值当。

可心里养了一万头草他马,她还是带着笑。

“我懂啥?哦,明白了,我忘说了,皇长孙殿下与夫人可真是般配,天生的一对——”狗男女。

活生生咽下那三个字,她笑眯了眼儿,却听得赵绵泽又说,“七小姐,今日我与秋儿找你来,不是想要为难于你。当年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恨也好,怨也罢,你我都有过失,怪不得谁。只如今,我与秋儿已结成了夫妻,事已至此,七小姐也应当看得出来,我两年前就无意于你,现下更是不会中意,你没有强求的必要。”

我靠!

夏初七脑门儿里像捅了马蜂窝。

当年的事儿……

他说过去了,能过得去吗?

再者,丫这拒绝人的自恋姿态,比她前世相亲的任何一个拽男都招人恨。

可恨归恨,他话里的意思,却也真惹了她一头的雾水。

先前入茶舍的时候,她一直以为他找她过来,是为了他亲爹的病。

如今看来不是啊?或者说,不全然都是。

尤其他既然已经与夏问秋滚一起了,找她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见她面上写满了不解,赵绵泽顿了片刻,才道,“七小姐,我皇爷爷他老人家念旧,年纪越大,越是记挂着老臣。虽说你父谋逆伏法,可皇爷爷念叨着你父当年的功勋,又念着你家再无儿孙继承香火,心里不落忍,非得让我寻了你回来,逼着我与你结亲。”

还有这样的事儿?

那老皇帝果真如此有情有义?

狗屁!真有情有义,会杀了他老爹全家?

夏初七眼珠微微一转,神色里多出几分迷惑来。

“皇长孙殿下,怎么您越说,区区在下我越糊涂了,不懂,真不懂了。”

“七小姐,你都懂的。”

再次肯定了一下,赵绵泽的语气变得更为温和。

“皇爷爷说,除非你愿意主动退婚,否则我俩的婚约永世有效,我也永远不得另娶正妻。可是七小姐,如今的情况你也见到了,当年大家年纪都小,就算是绵泽对不住你,如今也足够抵尝了。”

抵尝了?

真是好笑。

夏初七想笑,便笑了,“皇长孙殿下好会讲故事。”

不管她什么反应,赵绵泽犹自说,“你心里有不平,可我与秋儿也有失意。这两年来,秋儿终日以泪洗面,直说对不住你,这郁气一结,害得我们三个孩儿都没有保住,三两月便滑了胎。两条人命还不够吗?七小姐,你与秋儿姐妹两个的感情一向要好,你又如何忍得,让秋儿吃这样的苦头?”

苦头?哎呀他妈的!

夏初七第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着真正的无耻。

那夏楚都他妈遇见一对神经病了,竟然还会为了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去跳崖?都说上天安排人的命运是公平的,可那夏楚的命运也太苦了吧?

当然,夏初七不会相信那老皇帝真是念着她爹的功勋才这样儿。

几乎下意识的,她便觉得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有一个老皇帝不愿意让赵绵泽娶夏问秋为正妻的原因。或者说,有一个老皇帝执意要赵绵泽娶夏楚为正妻的原因。

不过么,乍一听这三次滑胎的“人间悲剧”,她真想说……

——老天有眼!

世间之事,总都有轮回因果。

要不然,这夏问秋为什么生不出孩儿来,为什么总要滑胎?

活该啊!谁让他们那么贱?一个抢了妹妹男人的狐狸精,还终日以泪洗脸的念叨她的安危,只怕是念叨着她回来了怎么说服了去退婚吧?在她有限的记忆里,那夏楚可是一路被追杀着逃出的应天府,哪里是什么为了躲着他们而离开的?

完全他妈的两码事儿。

最可气的是,抢了别人的男人,还他妈来装可怜,好像搞得她如今做不成正室,生孩儿就滑胎,全成了夏楚的不是。

小三儿成了苦主,贱男来找正主儿讨说法的事儿,她还是真心第一回见到。

按照常规的情节,她应该生气的泼她一杯茶水,告诉她。

“这个贱男老子不稀罕,送给你垫棺材板儿去。”

但那样太傻逼。

何必做这种让仇人舒坦的事儿呢?

她就得让夏楚的名字霸着那个位置,刻在他们心上,耗着他们,气死他们。

这样一想,她心脏又落回了实处,翘起唇来,缓缓笑了。

“长孙殿下与夫人情比金坚,让区区在下不才我实在羡慕得紧。如果在下果真是侧夫人的七妹,那指定随了你们去面圣,成全了二位的百年之好,毕竟君子不夺人所爱嘛。但实在抱歉,我,区区,在下,不才,鄙人,姓楚,名七,确实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太遗憾了,天大的遗憾。”

“七妹……”

夏问秋垂下的睫毛上,已有泪水,语气更是软得像他妈棉花团儿。

“三姐我晓得当年的事儿你受了委屈,可我与殿下,那真是两情相悦才,才情难自禁的发生了那件事情……三姐同为妇道人家,自然明白你的苦楚,也明白你对我生出来的怨怼……可七妹,你又是何苦不认祖归宗?虽说你容颜有改,可再什么说我是你三姐……别人认不得你,三姐我又如何能认不出你来?七妹,往日的事情,都怪三姐我不好,你如今回来了,我与殿下也已成事实,三姐想过了,我愿意做小,咱们姐妹二人,共同服侍夫君,你看可好?”

她说了一大串,夏初七只听见去了一句。

情难自禁,发生了那件事儿?

哪件事儿?

半裹在被衾之中的女子,浑身无力地瘫在那里,被他身上的男子压在她新换的褥子上,那男的喘了粗粗的呼吸,那女的嘴里轻轻的哼着,像是快活,又像是痛苦,一张粉粉白白的脸上,满是情与欲搅乱的浪潮,一时间,被翻红浪,薄衾渗水,那一串串嘤咛声儿,让门口的夏楚深深地震惊着。

她瞪大了双眼,不敢置顶。

这是她自己的房间,那张是她的床。

那男的是她的夫婿,那女的是她的三姐。

她的身上,是刚刚试穿上的新嫁娘大红袍服……

再过一天,只等吉时一到,她就要嫁给那个男子做他的正妻了,那是她从小就有了婚约的夫婿,也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白头偕老的夫婿……

嘤咛声,喘气声,好像就在耳朵里。

被夏问秋这么一提醒,夏初七的脑子便出现了画面。

身子微微一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多了一抹冷意来。

为了掩饰那一股子冲天而出的厌恶劲儿,她笑眯眯地掏了掏耳朵,歪着脑袋,摆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来。

“皇长孙殿下,侧夫人,你们这些贵人们的思想,区区在下不才我还真是搞不懂。可故事我却是听明白了。您那七妹不见了,不是好事儿么?从此,你们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就在一起啊?双宿双飞有什么不好?既然是真爱,有没有名分有什么关系?生不生孩子又有什么可在意?”

她问得好像很中肯,却句句戳人心窝子。

那两个人看着她,抿着嘴不吭声儿。

她却像是口才大爆发了,又故意叹息着说,“在下在家乡的时候,曾听得村子里的妇人们说,一般紧张在意这些个虚名儿,要么就是不爱,要么就是对感情没有信心。她们还说串联,女人最怕什么?就怕男人的裤腰带不牢靠,今儿领一个回来,明儿领一个回来,那谁受得了啊,是吧?侧夫人,说真的,女人啊,是得小心一点自家爷们儿变心,要不然哪一天被人给踹出窝儿了,娘家又容不下了,孩儿也没有一个,那才是真真儿可怜人呢。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嘴快,我不是说您和长孙殿下,我只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喝茶,喝茶。”

她到是淡定,只那夏问秋脸都白了。

赵绵泽瞄了她一眼,那般温润如玉的人,也蹙起了眉头来。

“七小姐,你真不肯承认?”

嗤了一声,夏初七像看怪物一样的看她。

“皇长孙殿下,又何必为难区区在下不才我?”

试了试眼圈儿,夏问秋含泪一笑,言辞十分恳切,“七妹,你不要误会了。三姐我如今不求你别的事儿,但求你回来……我甘愿做小,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你回来了,我便做小,一辈子服侍你和夫君两个,替你们置被安床带孩儿,都没有关系。”

娥皇女英?

夏初七心里头冷笑,直叹这女的可以拿奥斯卡奖。可那赵绵泽却似乎瞧得有点儿心痛了,轻抚着夏问秋的后背,替她顺着气儿,又略带责怪地看了过来,语气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七小姐,我知你怨我颇深。既然如此,过往的事儿,只当绵泽对不住你。如今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与我一起去面见皇爷爷,亲口告诉他,你不乐意再做我的妻室,请他老人家收回成命,从此我俩,各自娶嫁,再无相干。”

先人板板的,真他妈搞笑啊。

这是夏初七听过的最恶心的退婚版本。

“各自娶嫁,再无相干?”

夏初七微笑着拿着茶盏,吹了吹上头的水面儿,继续轻嘬慢饮了一口,余光描着夏问秋越发苍白的脸时,又叹了一声,表现得十分无奈。

“瞧长孙殿下这意思,还非得要在下承认不可?要我是个女人,承认也可以,就当为了你们的真爱牺牲一下。可笑的是,区区在下不才我是一个男人啊?男人你可懂?带把儿的!呵,我刚入京师的时候便听说长孙殿下温润君子,最是有礼不过了,没有想到,竟会误把男子比做女?实在可笑之极。”

“七小姐,当真不肯帮绵泽这个小忙?”赵绵泽看着她,慢慢地问。

“皇长孙殿下,实在是楚某帮不了。”夏初七淡笑回应。

赵绵泽的耐性像是彻底没了,挥起大袖一招手。

“来人啦!”很快,几个侍卫丫头便闯了进来,他随手指了一个丫头,便轻声儿说,“带她去查验一下,看看到底是男是女。”

“是,主子。”

那丫头应声走了过来。

“做什么?退下去!”

有了李邈在,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夏初七被人带走呢?“刺啦”一下抽剑,她冷气盈盈地看着赵绵泽,声音冷然道,“皇长孙殿下,今儿出府之时,晋王殿下曾经交代过小的,务必要保护好楚医官的安全,如果皇长孙殿下要强人所难,那便是不把我家爷看在眼里。一旦动了刀枪,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还请殿下不要怪罪才是?”

这话……带劲儿。

夏初七瞄她一眼,给了个“真上道”的眼神儿。

在京师里,报谁的名号都不如报赵樽的名号来得好使。想不到她这位表姐也是一个懂得狐假虎威的主儿,赵绵泽再猖狂,也不好随便动赵樽的人,更何况是一个人尽皆知,赵樽打心尖尖上宠着的人。

不过……

对于查验,她早就已经有准备了。

就算今儿不查,只要长着那张有几分相似的脸,总也有查的一天。

不管如何,总得给赵绵泽一个定心丸才是。

“表哥,别急嘛——”

慢慢地摁下李邈的剑,夏初七笑眯眯地说,“既然皇长孙殿下有兴趣,我就陪着玩一玩好了。想我一个堂堂的爷们儿,怕什么美人儿摸身?查便查吧,无关紧要。”

一摆手,她潇洒地拉开李邈,便要随了那两个姑娘走。

可世界上的事儿,前面有螳螂,后面总会有黄雀。

夏初七还没有走几步,一道极柔极缓,却又妖冶十足的声音便传入了雅室。

“今儿的深井茶舍,好生热闹。”

夏初七的脚步定住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东方青玄会出现在这里。

是一早就盯上她了,还是又算巧合?

很显然,巧合的可能性,比哈雷彗星撞击地球还要低。

干咽了一下唾沫,夏初七差点儿被口水给呛了。

有了东方青玄,事情更加难办了。

“皇长孙殿下和侧夫人,今日好有雅兴。”一名绝色妖艳的男子缓缓步入了雅室,一双斜飞的凤眸妖治如火,如同星辰般璀璨,腰间佩着的绣春刀用它流畅的线条,衬托着它主人除了妖媚之外的英气,一袭大红色的衣袍上,绣着一个个飞鱼图案,玉带上的“锦衣卫”腰牌十分夺目。

不管走到哪儿,东方青玄都是抢眼球的人。

“大都督是执行公务,还是另有私事?”赵绵泽淡淡带笑。

“半公,半私。”东方青玄回答得巧妙。

末了,他徐徐转头,像是刚刚看见夏初七一样,凤眸一眯。

“楚小郎,好久不见?”

在东方青玄面前装着不认识,显然不够聪明。夏初七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坐了回去,懒洋洋地喝上一口茶,才舒服地一叹。

“好茶。大都督,别来无恙?”

“本座自然无恙,只听说好像楚小郎有恙?”

干笑一声儿,夏初七摸了摸鼻子,“有大都督关照,我想无恙还真不容易。不过,好些日子不见,大都督您好久又美了几分?”

“拍马屁!”

东方青玄带着火一般妖媚的红,徐徐朝她走了过来。那媚而至雅,国色仙姿,人面浮光红影动,盈盈一种风流,如同春风笑野棠一般,状似亲热的近了她。

“这些日子,本座可时常念叨你。”

“是吗?”夏初七心里怦怦跳着,一边儿猜测着他会用怎样的方式来拆穿她的身份,一边儿淡定地与他玩笑,“能得到大都督您的惦记,那真是区区在下不才我的福分啊,回头我便给家里祖宗十八袋烧上三柱清香,请他们继续保佑我,能一如既往的得到大都督您的垂爱。”

“楚小郎这张油嘴,还是那么利索。”

“岂敢,岂敢!小子嘴里,全是实话。”

“实话啊?那你说说,还有多少银子没赔给晋王殿下?”东方青玄笑着问。

“呵呵,大都督连这种事儿也晓得?”夏初七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实在可怜!以身偿债的滋味儿不好受吧?”他又笑。

“还好还好,两个人的闺房乐趣,不足为外人道。”她随口打着哈哈。

“用不用本座帮忙?”

“大都督您这么好,小子有些不习惯也?”

“本座也不太习惯。”

“那小子便给你一次做好人的机会如何?”

“说?”

“给我介绍一个卖血的地方?”

东方青玄一愣,夏初七得意的哈哈大笑,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对话,说得那是东一嘴,西一句,东家的鸭子,西家的鸡仔儿,完全没有营养也没有嚼劲儿,可那股子熟稔劲儿,却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在互相打闹嬉戏。

赵绵泽微微一怔,眯了一下眼,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大都督认得她?”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她可是——”

托长了魅惑的声音,他一双凤眸从赵绵泽的脸上又扫向了夏初七。直瞧得她心脏跳得更欢了,他眉头才微微一挑,给了她一个风华绝代的笑意,用他独有的轻柔嗓音儿说。

“晋王殿下的良医官。”

他的回答,令赵绵泽颇有些意外,“大都督确定?”

东方青玄浅浅言笑,“皇长孙殿下,我与楚医官在锦城府时便已经识得了,自然不会认错。那个时候他还在村子里做铃医,也是机缘巧合,救治过晋王殿下,这才入了殿下的法眼,入得府中,这档子事情,青玄全都知情。”

赵绵泽温暖的眼睛,荡出一抹凉凉的光芒来,“他果真姓楚?”

东方青玄淡定地笑,“果真。”

赵绵泽审视的目光,再一次投注在夏初七的脸上,好半晌儿却是一叹。

“那是我失礼了,楚医官勿怪。”

“无事无事,皇长孙殿下客气了。”

夏初七笑容满面的应对着,心里头却在敲大鼓。

那东方青玄在搞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儿变相的帮她?

她可以肯定东方妖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前一次想要抓她入京也正是因为这个事儿。所以,她更加不明白,那东方青玄既然是三足鼎立里的太子一党,也就是赵绵泽一党,为什么他那心眼子却不是全都向着赵绵泽的,为什么要故意瞒着他?

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气氛似乎缓和了下来。

东方青玄撑着额头像是乏了,轻笑着与赵绵泽告辞,又转头来看夏初七。

“楚医官,青玄送你一程,如何?”

鲜艳如妖的男人,美艳如火的凤眸。他看着她,语气轻柔,可夏初七的心肝儿啊,却在一阵又一阵的紧缩,好半晌儿,才淡淡回答。

“多谢大都督。”

该来的事儿,总是跑不了。

如果东方青玄要整她,刚才就不会故意替她圆谎。

“那样最好。旧人见面,总得叙上一叙。”

暖风一般温柔的声音入耳,她整个人便被一个大红的身影给笼罩了。而那东方妖人仗着“熟人”和都是男人的身份,不客气地拽了她的手腕,缓缓回头冲赵绵泽示意一下,脚步便往门口迈去。

“七妹,留步——”

夏问秋突然喊了一声儿,见夏初七便不停步,才换了口。

“楚医官,等一下。”

心里冷笑,夏初七这才转头,“不知侧夫人有何吩咐?”

夏问秋满脸的疑惑,“你果真不是七妹?”

又来了!夏初七一勾唇,反问一句,“你七妹会医么?”

夏问秋微微一愣,“不会。”

“那不结了么?侧夫人,您与令妹从小一块儿长大,她会些什么东西,你自然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啊,真不是令妹。”看着她一脸遗憾的小样子,夏初七勾起唇,心里突然生出些坏水来儿。态度亲热的走过去,请夏问秋借一步说话。一直等到两个人退出了房子,绕到了屋角,她才语气轻松地告诉她。

“侧夫人,楚某既然与令妹长得如此相似,那也是缘分,少不了便要多叮嘱您两句了。你这孩儿怀上了总滑胎,是病,得治。知道吧?您若瞧得上区区在下不才我呢?就差了人来晋王府里找我,开几剂方子吃了,定能一举得男。”

夏问秋叹了一口气,仍旧像一个大姐姐似的。

“楚医官不要见怪,你与我那七妹长得实在太像。一瞧见你的脸,我便想到了我那苦命的七妹,只如今,也不知她流落在了何方,遭了些什么样的罪。想到那时,我姐妹二人朝夕相对,窗下剪花,雪中赏梅,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夏初七“哦”了一声儿,突然不解的皱眉。

“侧夫人如此说,区区在下不才我却是有些不解了。既然你与令妹感情如此要好,为何又抢了她的夫婿?”

她问得直白,夏问秋却像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讽刺,只凄苦地说。

“是我做三姐的对不住她,即便是死……”

“别别别,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夏初七笑着安慰,“不过嘛,侧夫人,我这个人吧别的本事没有,在妇女病上头,却有些法子的。就是价格上面,嘿嘿,得物有所值,对吧?”

“真的要治?”

“当然了,总滑胎那叫习惯性流产,知道吧?说实在的,今儿我也被你和殿下两个人的真爱给感动了。如果给您治,我便给您打个八折,也就是收您八成的银子,别人一百两,您只要八十两,别人收一千两,您只要八百两。”

“这么贵!”

“哟,大姐,您可是殿下的夫人?哪能缺了这点银子?再说,你看你俩这成婚两年了,还没有得个孩儿承欢膝下,真该治上一治了。要不然,等别的妾室先怀上了,你又没有抢得那嫡妻的位置,往后在府里头,还有什么地位啊?”

被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儿盯得有点儿不自在,夏问秋拿着绢帕试了试红通通的眼睛。

“我与绵泽感情甚好,他是不会……再纳侍妾的了。”

“那可不一定……”

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儿,夏初七掂量着慢悠悠挑她,“殿下如今便是神仙风采,将来是何许样的人物,不需要我再说了吧?到时候啊,东宫里头,或者皇城里头,有的是女子排着队等着……对吧?”

夏问秋面色有些白。

见挑得差不多了,夏初七又笑,“姐啊,你一个妇道人家,再怎么说,也得有一个嫡子傍身才好,若是这病根儿不去掉,一辈子没有孩儿,两年三年殿下能依了你,你能保证十年八年还可以固宠吗?”

一席话说完,夏问秋的脸色已经由白,变成了苍白。

夏初七本就是一个嘴皮子溜的,这样儿的话换到现代的女人听了都得心生恐惧,更别说封建时代以夫为天的女子。更有甚者,这夏问秋嫁的还是一个皇长孙,一个将来有可能会继承大统的人,没有儿子,她能熬得起么?

“侧夫人,您好好想想吧。楚某在晋王府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题外话------

当当当当……上菜了?

大都督为什么要帮初七呢?

老皇帝为什么执意要赵绵泽娶夏楚呢?

当年那黥刑到底为了什么?这些人又有怎样的纠葛?

还有初七准备怎么会夏问秋“保胎”,赵绵泽又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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