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出操是最为拥挤的时候。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各种气息混杂着，嗡嗡作响的吵嚷也被吞没在了广播喇叭放出的出操乐里。
杜若邻深深低着头，连目光也不敢多抬，尽可能的将自己湮没在人潮之中，借着左前方一个高大女生的身影，挡住自己。
她知道宋利圣就在她对面的某一处角落里，高一和高二所在的方块仅仅是隔了一片草地，尽管距离并不短，但中间并无遮挡，也足够让杜若邻颇感不安。
好在眼看着快到了目的地，杜若邻总算是短暂松了口气，还没能舒开笑意，胳膊突然被人一把狠狠攥住！
有些莽撞的力气让杜若邻瞬间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些不敢置信的回过头，看清来人之后，却愣在了那里。
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孩披头散发，原本该是年轻白皙的脸，却满是憔悴的枯黄，她的神情似乎笼罩着一层黄土一般的阴影。
“你是……”
杜若邻只觉得从心底倏然爬上寒意，若不是这张脸的五官是她所熟识的，杜若邻几乎不敢将面前人和往日那个少女联系起来。
皇甫洪卓抬起了那双眼睛。
一双终日被酸涩泪水浸泡，刺得猩红的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没有半点光亮，深沉沉的翻覆着复杂的情绪，昔日的活泼和生机已经完全在这双眼睛里杳无踪迹。
“皇甫？”终于是杜若邻先开了口，自己也发觉声音有些尴尬干涩，“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去读高二了......”
“我是来找你的。”
还没等杜若邻说完，皇甫洪卓便冷冷打断她。
她的嗓子不知历经了什么变化，沙哑得有些可怖，像是撕扯着一般。
杜若邻不由自主的浮起一身鸡皮疙瘩，别开目光，也不敢继续和她交流下去。
“呵呵呵，那个...我要落队了，我先去跑操了！我有空了去找你玩哈！”
杜若邻勉强笑了笑，趁着她游神，一把扯掉了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头也不敢回，逃跑一般一连跑了一长段路，才拍着胸口停下，仍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
操场的另一端。
知晓了杜若邻已经回到学校，并且就在高一年级，宋利圣自然是一刻也不愿意闲着，就连从教室到操场的路上，也都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努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恨不得在两只眼睛里装上x光，把在场的每一个学弟学妹都扫描一遍，生怕漏去了她。
可高一年段新生那样多，又都挤挤攘攘的朝前走，要看清每个人的脸，也绝非易事。
展望了许久，也没有发现杜若邻的踪迹，宋利圣不免有些失落，自打早一直神采奕奕的眼睛也熄灭了些许。
广播里的交响乐终于停止，传来了广播室里老师的指令，开始跑步了。
宋利圣仍旧一动不动，直到身后的同学用力推了他两把，才如梦初醒，有些不情不愿的跑起来。
才跑出去没几步，不甘心的扭过头，继续朝着高一方向看去——高一也陆陆续续跑了起来，人人之间拉开了距离，这倒是让宋利圣搜索杜若邻方便了些许，稍稍安心。
突然之间，一个落后在队伍末端的身影跃入眼帘。
才堪堪触及肩膀的中长发遮挡了女孩的脸颊，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曾经默默望着这个背影数个日夜的宋利圣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从心尖到手指，连唇瓣都不由得颤抖起来。兴奋被一下拉到了极端，热血轰隆一声窜上来，他竟然也有一两分泪意了。
终于找到你了。
在湖底沉沉睡去的小鹿重新复苏，她只要眨眨眼，他就会不管不顾的紧紧抱住她，失而复得的她。
想见你。
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耽搁哪怕一刻都是可恨的多余。
宋利圣突然改变了方向，原本站在领操员的位置，却偏离了跑道，横穿过草地，直觉奔向高一的领域。
“宋利圣！”
张世诚率先反应过来，朝着那个不管不顾的背影大吼了一声，想要叫住他。
但是宋利圣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的人？
什么都不重要了。
在重新见到杜若邻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下最后这一个独独珍贵的念头，哪怕有任何障碍挡在眼前，他都会毫不犹豫挥剑劈开。
“杜若邻！你给我出来！你不认识我了你？”
宋利圣已经跑到了高一的后端，顾不得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扯开嗓子，对着那个背影大喊。
“你回来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他妈给我躲着干什么！”
宋利圣刚想要追上去，就有一条班级长队从眼前跑过，恰好将他拦在那里，不得不停下。
宋利圣又急又气，忍不住爆了两句脏话，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伸着脖子，目光紧紧追着那个背影，不肯离开。
杜若邻自然也听见了他的声音。
还是她最熟悉怀念的声线，在听到他呼喊自己的刹那，像是有莫名的电流从耳腔里密密麻麻遍及全身。一滴水陡然落入原本平静的心湖，翻开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她果然是做不到。
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了，她还未尝心如死灰，有如何能够对过往视而不见？
杜若邻只是把头埋得更深，咬着牙加快了速度，尽力跟上班里的节奏。另一头的高二年段突然失去了领操员，全员都茫然地停下来，只是呆呆看着宋利圣。
几个政教处老师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赶紧吹口哨紧急暂停跑操，下去抓住捣乱的宋利圣。
宋利圣就这样被两个老师给抓了出去，整个操场都现为种沉默尴尬的气氛。陈校长举起话筒，用力故作咳嗽了两声，才传来一句广播：
“继续跑操！”
铿锵的音乐重新响起，杜若邻盯着眼前不断晃动的人影，头脑里逐渐空白。
忽然就落泪了。
察觉脸上凉意，杜若邻慌忙抬起肩膀，偷偷擦了一把眼泪，不敢让周围的学弟学妹发现。
……
在跑操的时候公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自然也赢得不少老师议论摇头。
校长勃然大怒，整个上午，宋利圣都在校长办公室门外罚站。
“给我站好了！”校长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除了中午吃饭，你今天都给我在这站着！要是敢跑，就回家，不用来了！”
老师们自然觉得宋利圣这样败坏规矩，是典型的坏学生作风，但同学们自然不这样想，才刚刚跑操结束，每个班级里的议论便炸开了锅。
学校里在上一届时他们的恋情便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今天宋利圣又这样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当着那么多学生和老师的目光，是哪个男生都没有的勇气。
不仅仅是男生们都对宋利圣佩服不已，女生们自然也是对能让宋利圣这样奋不顾身的杜若邻羡慕的很。
杜若邻回学校的消息也彻底在高二传开，昔日好友们纷纷都跑到了高一，一上午7班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一下课门外便都是想要见杜若邻的人。
但杜若邻却平地消失。
人群纷纷失望离开，甚至有一丝怀疑，她真的回来了吗？
此时的杜若邻早已离开教室，独身一人在安静上课的校园里走了一圈，终于还是来到了那破旧的木门前。
琴房。
看着这扇门，她的记忆缓慢复苏，复杂的情绪重新涌动起来。
这一早上，她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感受。
激动，感动？还是兴奋或是逃避？
沉默了许久，杜若邻终于还是伸手推开了这扇木门。
从前，遇到让她为难的事，她都会跑来这里请教祁修哥哥，又或只是安静地呆一会。
不管清晨或晚，总会有一个温柔的身影陪在她左右，声线如和风细雨，慢慢的安抚治愈她。
现在却是一片寂静。
再也没有人给她倒一杯热茶或是牛奶，慢慢地弹琴给她听。
杜若邻轻轻坐到那架钢琴前，漆黑的琴身上还有一个沾着粉笔末的指纹印，这是祁修留下的痕迹。
他曾经这样鲜活地存在过，但他终于悄无声息地消失，犹如一场醒来即散的梦境。
杜若邻的手指落上琴键。
悠扬的音符跳跃而上，她仅仅会一首曲子，还是祁修当初手把手一点一点教会自己的。那时候的每一句玩笑和气话，彼时不知珍贵，此时却怀念难放。
杜若邻缓缓闭上眼睛，兴许是手指长时间不曾碰过琴键，这首原本烂熟于心的曲子，也有些生疏了，尾指触碰到了错误的音符，流畅的乐曲戛然而止。
“应该是这个音。”
从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看着她的尾指放在了正确的琴键上。
“祁修哥哥！”
杜若邻下意识兴奋抬头，才猛的反应过来祁修不在了，眼前的面孔是叶北。
叶北只是笑了笑，坐在沙发上开始自顾自说话：
“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天鹅》这首曲子吗？”
“这是他妈妈从小教他的，阿姨从前是个音乐家，为了祁修的父亲放弃了去茱莉亚音乐学院进修的梦想。她是那样美丽，温柔善良，满心以为能够和相爱的人共度余生。终于惨遭背叛，祁修亲眼看着她被车......”
“你别说了！”
杜若邻觉得浑身寒毛耸立，陡然站起来，厉声打断了他！
“祁修会和你做朋友，是他第一次见你时，你告诉他这首曲子的意思是对逝者的思念之情，正说中了他的心。”
叶北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看着她，吐出的话里没有一点语气的波澜。
杜若邻已经不想再和他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盖上钢琴，准备起身离开，叶北却喊住了她：
“若是可以，你就把我当成祁修，我愿意和他一样听你说心里话。”
杜若邻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走出了琴房，只将一句话，远远丢在了身后：
“但你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