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十七岁开始,跟师父远走云南,去北疆,与你一同去西凉迎亲,又同去襄州平叛,师父对朝廷的忠心我亲眼所见,为何圣上非得除了我们不可?”
玉衡扶她坐在软榻上,将往事一一道来:“我拜岑山为师时,圣上已对你们有了忌惮之意,故而会安排我时不时探听消息。可真正让圣上下决心铲草除根的,是另一件事。”
“是什么?”
“扬州盐政,岑山串通扬州官吏私自截获朝廷运送的官盐,数十艘大趸船进入运河后尽数覆没,他们再把这些盐拖在水下转移,之后再拿出来贩卖,价格比之前翻了二三十倍不止。”
“我不信…师叔怎么会做这种事,他并不缺钱…”
“此事使运河两岸的百姓民不聊生,百姓长时间不吃盐就会全身无力浮肿,更别说日常的务农生活,而运河两岸的纤夫也受牵连。”
竹卿追问道:“我师父知道这件事吗?”
玉衡点头:“知道,他还劝过岑山莫要一错再错,可惜岑山那时一意孤行,听不进他的劝告。”
“师叔…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难道就只是为了钱…”在她眼里,岑山就跟青池一样,是最正派的人,又怎么会为了银钱而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
玉衡有点无奈:“你还记得解枫有段时间不受岑山重视吗?”
“记得。”
“那是因为他不愿参与岑山的谋划中,你们的人有不少跟着岑山去劫了盐船,也有人不愿去做,这些人就会被排挤在外。那事之后,解枫只能跟着你师父处理些杂事。”
竹卿努力理清思绪:“也就是说,不愿跟着师叔的人都被排在了边缘,只能跟着师父。”
玉衡道:“此事一出,更坚定了圣上除了玉镜门的决心。朝廷每年私下拨给你们的银子不少,可岑山依然贪心不足,还要去图谋百姓们手里的几文钱,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如果她不是玉镜门的弟子,她一定会咬牙切齿地点头,要让这些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她从小受岑山和青池的庇护长大,又怎能轻而易举的说该杀二字。
一切因岑山的贪心而已,那些跟着岑山的人说不定也受到了蒙蔽,天子为了朝廷安稳,为了百姓生计,不得不下令剿灭由自己培养起来的组织,何况岑山虽有异心,青池仍忠心不二。
天气逐渐灰暗,屋里燃上了蜡烛,并着天光依旧明亮,竹卿的侧脸有着柔和的光泽,她喃喃道:“当年老门主最中意的徒弟只有师父和师叔,门主之位也定在他们二人中。论武功,他俩不相上下,论人品,也都没出过什么大事,老门主当时迟迟定不下新门主的人选…”
“师父捡到我之后,平时出任务也没那么方便了,每次出门都托师叔照顾着我。其实有人对师父收养我提出过不满,可师父武功高强从无败绩,加之待人也和善,大部分人都不会多言。选新门主时,师父跟老门主说他能带着我在身边多亏师父和师叔的照顾,他不愿让师父为了师徒情分为难,故而主动退出了门主之争。”
竹卿鼻子酸酸地,想起幼年更是难受不已:“师父说我小时候差点养不大,天天喝药从不间断,他和师叔轮流抱着我我才肯睡觉,否则就成宿成宿的哭…”
“原来第一次见你时你失手回来,岑山不仅不罚你还托我给你带药,还有这层缘故。”玉衡垂眸。
竹卿失神瞧那蜡烛,烛火跳动摇曳,不要命般烧着。
陡然得知真相,却是这样不堪。
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坐的时间太久,背上渗出密密的汗珠,竹卿恍惚站起,弯腰对玉衡行过一礼,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亥时润禾慌张来报,世子妃从书房回来后吐了血,入夜后突发高热昏迷不醒,已经去请大夫了,劳烦世子去看看。
“怎么这会才请大夫?”玉衡速速穿上外袍往外走去,“她吐血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
润禾紧跟在玉衡后头小声道:“夫人不让请…只说是一时心急才吐了口血出来,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夫人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刚才奴婢去帮夫人擦脸才发现烫的厉害怎么都叫不醒,只能请您来瞧瞧。”
“奴婢私心想着,夫人旧伤不少,会不会是旧伤复发…”
清凉的晚风吹过阵阵舒爽,玉衡只道:“先看了再说。”
到了揽煦阁,霜儿和芳蕊轮流用帕子为竹卿退热,一盆冷水几乎触手变温。
玉衡去摸她额头,只觉一片滚烫。天热起来屋子比外头闷,竹卿不断的出汗濡湿了被褥,玉衡不悦道:“都烫成这样还捂的这么严实,好人也捂坏了,去换个新被子来。”
擦过两遍王大夫匆匆忙忙赶到就要请脉,玉衡让过,大夫定定心,搭上手腕开始把脉。
胡须白了一半的王大夫皱了皱眉又似乎踌躇不定,颇有难色。
玉衡会意,只留下润禾,客气道:“世子妃如何,还请大夫但说无妨。”
王大夫捋了捋胡子缓缓道来:“世子妃是忧思过度急痛攻心,才会吐血突发高热,这是心病。老朽还发现世子妃似受过极重的内伤,五脏六腑皆受损伤,倘若一直心平气和养着便无妨,情绪大起大落就会有吐血之症。”
玉衡回想起白清一曾告诉过他,竹卿被俘后受过二十脊杖,还未打完就口鼻流血不止,她又坠崖断了筋骨…
只是一瞬的心痛,玉衡很快平复下来对大夫道:“前几年她是受过一些伤,许是还没养好。”
王大夫神色凝重,迟疑后还是吐露实情:“恕老朽直言,世子妃的身子若想有子嗣,怕是难于上青天…”
“为何?”玉衡激动道,“她还年轻,怎么就不能有孩子!”
“母体受损虚亏,要怀孕便难上加难,就算怀上也多会小产,世子妃的情况想必您也是清楚的…”
医者父母心,王大夫也心有不忍:“老朽非妇科圣手,保险起见还请世子再请千金科的大夫来瞧瞧。老朽先开个方子,好好调理世子妃的内伤,补上虚亏身子也可强健些,如再这么忧思伤神…不到五年,油尽灯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玉衡怔怔不言,润禾听着心已揪成一团,看着榻上的竹卿比自己生了病还难受。
救人要紧,王大夫要去开药,玉衡忽追至门口对着王大夫郑重一揖:“今日之事,还望您不要让我父亲知道,对外只说是受累病倒即可。”
王大夫看玉衡护妻心切,回想起他当年为娶世子妃不惜伤了自己,又知王府继承人定要嫡出,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还请世子妃好好养病,老朽自当尽力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