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的小学记忆越来越零散了。应该是该上中学了。
小宁不上学的时间基本都在帮家里干活。以前就帮着娘和大大拾棉花,捆麦子,送水,浇地之类,帮着运粪推车,施肥,打场之类也经常做。到了姥姥家,这些活一样要做。不但要收麦子掰棒子拾棉花收豆子,还要喂羊喂鸡喂猪,只要姥姥忙不过来,她都做了。她很主动地能做就做,姥姥不说的她能做的也做了。
她干活从不叫苦,三伏天收麦子,渴得嗓子冒烟也不吭一声,有水就喝,没水就等到回家,舀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姥姥看见也不说什么。似乎劳动成了一种默契。
割麦才是累。割倒再捆,再拉到场里,麦芒刺得人浑身麻麻地痛。
收棒子也是,比麦子还难受。棒子比人高得多,人一进去,没有风,又热又燥,棒子叶边缘像锯齿,又要穿上长袖褂子和长裤子,更难受。热到后来都没感觉了,就那么火球笼罩一般机械地劳动,掰着一个又一个棒子。
偶尔出去凉快下,和姥姥坐在地头,喝点水,吹点风。
感觉好累。没有未来的那种累。
姥姥看看小宁,不作声。
还有拾棉花,拾棉花经常是女人的活。
劳动给了小宁无数的安慰。但实际的过程还是会累。拾棉花,从体力上看不累,就是源自母系社会的采集,需要力气很小,但久了就很枯燥。如果是拾着玩,当然好,不想拾了就走。但小宁不能走,一旦开始就要做到结束。每亩地两三千棵棉花。三四亩地。这就意味着上万棵棉花必须拾完。一棵棉花上总有那么五六七八朵要拾,全拾完就要近五六七八万次。当时的小宁当然不会数具体有多少,但一眼望去,一片白色的海洋,怎么都会心生厌烦,甚至会绝望到想流泪。只想,啥时候才能拾完。
作文中写到拾棉花,会写一望无垠的棉田和收获的快乐,那真的是矫情。劳动成为一种生存的必须,哪还有什么诗意。“一望无垠”的他们不用几万次地拾花。或者一望无垠和农民的生活是某种精神分裂症式的伪饰和与农民无关的诗感。或者是城市强加给乡村青年的分裂。
小宁很有耐心,是院子里唯一能陪姥姥一拾是就是大半天的人。姥姥也很满意。曾经有一次要下雨了,成熟季节最怕下雨,雨一淋棉花就完了,即使晒干也会变硬变黄,直接从一等花变成了四等花,价钱要差很多。一等花能卖六七毛一斤,四等就是一毛一斤也没人要,拿去烧锅还差不多。小宁和姥姥从晌午一直拾到深夜,想想10个小时总是有的。
姥姥家的棉花地边有座坟,她非常害怕。坟旁边有个倒在地上的墓碑,上面刻着字,似乎是黄公章,不知是谁家祖宗。坟不知经历了什么地壳运动,棺材部分升出地面,棺材盖掀着,像恶魔张着大嘴。白天时二罗的娘竟说要把棺材盖起回家烧锅。
小宁不寒而栗。烧出个什么大东西来多可怕。
乡村和死亡很近。孩子夭折经常发生。死了也就死了。
地里经常有死孩子。孩子死了就随便扔掉。
有一个星期天,小宁正在东麦地割草。突然,一个尖叫声传来:那边有个死孩子!
二牛边跳边叫着。一群孩子疯跑着去看。
田埂上一个破得露出棉花的小孩被子,露出一段青紫的小胳膊。
小宁害怕得浑身发抖。站在其他小孩子后面看。
三羔拿棍挑开小棉被,是一个紧闭眼睛的死孩子。一只胳膊断了,少了一大截,断口的血肉都成紫黑色,一条腿也不太对。似乎不是正常死亡的,像被打死的。那时人们对家里死个婴儿不当回事。就像妹妹都快五岁了被大大踢死却没受到一点惩罚。似乎孩子的命和猪羊差不多,死了虽然可惜,但不是大事。
小宁浑身发抖,她想离开,但其他人不走,她不敢走,她怕被死孩子跟着。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饿了吧!
小宁吓得猛地一颤,几乎要跳起来。一看是那个老头。老头诡笑着看着她,说,
看到小死孩胳膊断了吗,断口不齐,有点像集上王秃子卖的猪腿,他砍肉从来都不齐,拿斧头砍的。
这是一个半傻的老头,大家叫他憨子华。类似憨大孩,但比憨大孩更疯癫。
看到大便,说那是狗的八宝饭。看人家吃肉,就说反正都变成屎。看人家结婚,就说两年得死一个。看人家死人,就说总算作到头了。有天遇到某个妇女胸很大,说,都是吃奶的,小孩白天吃,大人晚上吃。她外头正好在旁边,听见了,狠狠一脚踹他肚子上,他大叫一声仰面朝天飞出一丈远,好半天没爬起来。周围人看他太下作,都不理他。也不吭声。
他又讲起已经给人讲过很多次的看枪毙人。脑浆淌一地,有的半个脸都飞了。还说人脑子和猪脑子一样香。
小宁不敢说话。老头又说:
这东西可又嫩又香,三年我自然灾害那几年吃过。煮了和鸡肉很像,口味差不多,也都很压饿……
憨子华吓她,看,死孩儿的胳膊却了!
小宁吓得浑身一乍,脑袋都大了一止一圈,满头火辣辣地像要喷出什么来。
小宁心都要跳出嗓眼了。她吓得边抖边跑到三羔旁边。
她拉拉了三羔的衣袖,想说话,却好久说不出话来,她嘴不当家了,上牙与下牙直碰。发出密集的当当当当的细碎的声音。
三羔看看她,笑她,看、你嘴都紫了,小结巴,你怎么了?
她眼睛红了,努力了好久,做梦一样说,三、三、三、三……羔!我、我、我,咱、咱走、走、吧……
声音很远,不像她自己说的。
三羔笑她,看你,是是是吓的吧……
小宁眼睛更红了,连想哭带撒娇地说:走嘛……
她没注意这两个字她一点都没结巴。
三羔不笑了,拉起她的手,又笑起来,小小小结巴,看看你吓的吧,你你答应做我媳妇我就带你走……
小宁不说话,眼泪流下来。
三羔不笑她了,伸手给她擦下泪,拉起她的手,对其他人喊了声,走走走了,再不走死孩子跟跟跟到您家去了!
大家一哄而散。
小宁跟三羔后面,紧抓住三羔的手。他的手很热,很大,还满是汗。她安心了许多,但还是紧张得要死,她不敢回头,只一直感觉后背紧绷绷的,像被某种力量一直牵扯着,两腿也像挂了幅水桶一样重。
除了桂花姑姑跳井死,妹妹的死,这次是小宁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不在人群中,在野外近距离接触死亡,给她很特别的感觉,似乎野外是鬼的世界。
棉花地边的这个坟墓也正是死亡的象征。
小宁不想让姥姥知道她害怕,就浑身汗毛倒竖着一趟又一趟地经过那座坟。
她总能坚持做完。多少年以后,她庆幸的是,这种坚持让她超过了大多数人。
做完回家那也是一种轻松。要说劳动的快乐,应该是在这时候。姥姥偶尔会夸她一句,真能干。她就开心地笑笑。回去,会加多个凉拌黄瓜或凉拌萝卜,都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