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很少有机会赶集。姥姥比较忙。重点是小孩跟着上集麻烦,误事。
小宁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姥姥很高兴,姥姥这天说带她去赶集。
那个集市在好几里之外,附近很多村庄都去那里赶集。憨大孩说过,这个集属于山东,离孔子老家很近。
小宁也很高兴。她能赶集了。
走了好远的路,经过很多个村庄,看到很多一样的庄稼地。小宁不说话,姥姥也不说话,只快步赶路。她走路不慢,她从来就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孩子。
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姥姥让她叫姨奶奶。她憋了一下,姨、姨奶奶!
姨奶奶睁大了眼睛,这小孩说话咋那样?
姥姥说,我大妮的孩子,也叫大妮,小时候跟人家学结巴,就成这样了。
姨奶奶问,您大妮呢?
姥姥说,不知去哪了,就这样吧,我带着小大妮,能活着就行,小大妮上学不孬,看能有出息不,也算不白养她……
小宁听见了,有点点自豪。似乎现在她有了点出息的底气。
姨奶奶说,女孩家,再出息有啥用,还不是人家的人……
姥姥说,那总得有人拉巴她,哪怕一个小狗也不能眼看着饿死。
……
姨奶奶说,小军家真不是人,骂我就算了,还挑着小军不理我,咋娶了媳妇都这样!
姥姥说,我家那个不也一样。三姑家三个儿子,娶三个媳妇,都那样,堂屋院子都抢去了,睡到麦地边一个小庵子去了。
……
她们说了好久。小宁就在路边玩,用小棍挑逗路边的黄蚂蚁。把它们的齐力抬起的小青虫弄一边去。它们再一哄而上,抬起青虫就走。青虫不时翻滚挣扎。
她把路边的玉米叶摘了几片,长长的,又撕成细条,编小篮子玩。
玉米地散发着热气,太阳越来越高了。
小宁总算等不及了,叫道,姥姥,走吧……
姥姥终于说,老王来,过两天到家去住两天吧,我带大妮子赶集去。
姨奶奶说,好,老黄。摸了摸小宁的脑袋,好好听您姥姥的话,大妮,
小宁点点头。
姨奶奶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红红的西红柿,塞她手里,我这回赶集没买啥,就买几个洋柿柿,家里今年没种。今门天好,这得回家给棉花打打药去。
姥姥说,接住吧。
姨奶奶临走又说了一句,闺女来,可甭结巴,不好说婆家……
姥姥笑了。小宁心里却咯噔一下。
平安地走到集市上。路上姥姥又遇到了熟人,幸好就打个招呼就走了。
集市上到处是房子,到处是一个一个的石台。果然和庄上不一样。
越走人越多。卖菜的,卖鸡的,卖牛的,各种味道。然后卖布的,卖衣服的,剃头的,卖杂货的,还卖气球的流动小车。她都觉得很新奇。还有很多卖烧饼包子油条的。满街飘着油炸香味,她一直满满的口水。这些她都没吃过,只见别人吃。她好馋。
她指望着姥姥能买个两分钱一个的包子给她吃。但又觉得很渺茫。
姥姥是来卖鸡蛋的。
她们走到一个有好多人的地方。很多人在路边摆个摊,摆着鸡蛋。好几十个人也在卖鸡蛋,路中间就是卖菜的,黄瓜豆角之类,对边路边就卖鸡的卖鸭的。还有人在卖蜐蝲猴,实际就是知了的幼虫,油煎了很好吃。
这些都是本地的农民,拿自己家的东西来卖,换点钱,好买家里不能生产的油盐酱醋。
她们在路边找个地方铺开,摆上鸡蛋。那是几个月积攒的,20个。姥姥要换钱买化肥了。
姥姥之前已经以买菜的身份问了几家,有的卖8分一个,有的卖七分五一个。
姥姥想卖8分钱一个,那样20个鸡蛋就能多卖一毛钱。她们站在路边等了好久,没人买。行情就是七分五一个,没人愿意多花那一毛钱。小宁就一直在旁边站着等,又不敢自己走开。集市上川流不息。路上的三排队伍也发生着变化,不时有人卖完了,就走了,又有人进来,蹲在地上,看着眼前的鸡蛋或菜,等人来问价。
小宁越站越觉得这些人这些变化都和自己没关系。
天挺热,有人在卖冰棍。
小宁也没吃过。只看别人吃。
她其实想吃冰棍,最便宜的两分钱一个,就是白水加糖精冻成冰。她长这么大从没真正吃过一根。只是看着别的小孩吃。
她说,姥姥,我、我渴的慌。
姥姥说,乖孩子,甭急,等卖了鸡蛋。
小宁在旁边站着看。心中有点慢急。姥姥没心思和她说话。她也不敢多说。
没想到三羔也来赶集,是他大大带着他。
三羔坐在他后爹的自行车前杠上,一手拿着一个肉合子吃着。看到小宁,三羔开心地叫道:小结巴,你也在!
小宁脸一黑,转过头不理他。看看周围那么多人。她又低下头,退到墙根。
肉合子的香味飘过来。小宁咽了一大口口水。肉合子非常好吃,是肉馅薄饼再用油炸,简直是人间一绝,又酥又香又耐嚼,比她最爱吃的糖糕还好吃。但她长这么大,只吃过一口。以前在奶奶那儿时,爷爷买给堂弟的,她只有资格尝一口。
三羔大大停下来,和姥姥打个招呼,又看了一眼小宁,然后上车走了。香味也走了。
小宁踢着路边的一颗桃核。她的蓝布鞋前面破了一个洞,鞋已经有点小。姥姥没时间给她做新的。
姥姥,我渴的慌。小宁像念经似的说。
姥姥说,甭急,就好。
等了好久好久,姥姥终于软下来,七分五卖掉了鸡蛋。
小宁松了一口气。又说了声,我渴的慌,姥姥。
姥姥说,好,甭急,这就好。
姥姥牵着她的手,怕她在人群中丢了。经过几个卖冰棍的,姥姥都装看不见。小宁好想说她想吃冰棍。她没好意思说。
终于,姥姥带她走到一个卖茶的小摊边,花一分钱买一大碗凉白开。卖水的人从藤编外壳的热水瓶中倒出一碗水来,放在小宁面前。
水是淡黄的,水里漂着几根树叶似的东西。
她捧着那黄开水呆住了。她硬着头皮趴碗上,咕咚咕咚全喝光了。
那是她一生中喝的最难喝的水。
又走了长长的路,回到庄上。
经富强的家,富强娘正在门口用簸箕簸麦,要去村头电磨房打面。见到姥姥,随口问,上集了?
姥姥说,卖鸡蛋,一天比一天便宜了,才七分五一个。
富强娘说,现在吃得越来越好了,鸡蛋就不算啥了。
姥姥说,化肥越来越贵了。
富强娘说,贵也得买,不上地见的粮食少。
姥姥说,你这麦是打八五还是打七五的?
富强娘说,我打八五的,出面多,黑点就黑点,要那么白做啥。
姥姥说,今天有点热,回家喝点水去。
富强娘说,卖了鸡蛋,都没舍得吃个冰棍?那样省,你省给谁去,自家先过好,我都不省,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姥姥说,哪有您家儿媳妇好,百里挑一。我回来在路上买了碗茶,大妮渴了,一大碗茶,谁知道她一口气全喝完了。我就没喝。
小宁呆住了。
多少年以后,这个场景在小宁的记忆中都没有丝毫衰减。或者乡下人就像沈从文《边城》里老船夫式的老实人一样,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总会误很多事。但也比结巴好太多。小宁因为结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因为该说的说不出来,不是不懂,而是语言恐惧。后来干脆就像19世纪末期西方列强瓜分中国一样,全世界帝国主义都来了,虱子多了不怕咬,也不怕多一个少一个。反而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