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鱼问水,向马问路
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
而我呀
是疼在谁心头的一抔尘土
小宁的人生的前二十年基本是在恐惧和无助中度过的。
多少年以后,每当小宁回忆起儿时,心中都充满了幸运感。这世界给了她太多的折磨,但也让她有了与别人不同的成长。
多少年以后,这几个字充满了满满的诗感。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典句式,带着异域的诗意扑面而来。不是张爱玲式的苍凉,而是人生如斯的淡然。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显赫的家世,不需要苍凉,只需要平凡。平凡不等于平淡,平凡也会有诗和远方。
她的是她自己的诗意。多少年以前,这个充满诗意的翻译体句式尽管已经被中国作家用烂。莫言说过两个姓马且读快点就一模一样的老头对中国当代作家影响最大,一个是马克思,一个马尔克斯,莫言说中国作家要尽量摆脱他们的阴影,特别是后一个姓马的。他的“多少年以后”有着太强的杀伤力,中国作家纷纷折戟,拜倒在这句话之下。其实,让大家反感的不是这几个字,而是不少中国作家不但用滥了这几个字,还拼命模仿翻译体,把句子像英语一样拉得老长,现代文学上叫欧化句式,很容易显得极其矫揉造作,才华稍差就易面目可憎,让人望而生厌。
实际上,“多少年以后”放在哪儿都是诗意如椽絮飞雪飘,它能把所有的存在和经验变成无边的忧伤和悲凉,给无数的个体人生赋以亘古和浩淼的意义。小宁要用中国的平凡的语言,保持“多少年以后”的原初诗意,让它回归古典,而不是刻意把中国文字变成西式的风景。所以她还是喜欢用“多少年以后”来开始自己的回忆。这几个字背后是穿越千年的诗意和忧伤。对于此时的她,多少年以后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踌躇满志的惆怅。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只是存在。诗感也只是诗感。忧伤也只是忧伤。
多少年以后,在小宁的记忆中,少女时代最强烈的印象不是快乐,而是对语言的恐惧。与其他女孩子不同的是,语言方面她不但没有天赋,还一直是她人生的短板。它直接造成一件今生最可怕的事件。它几乎压抑了所有的天赋的成长——如果她有天赋的话。每一个尝试都被它限制在一个极度卑微的小我之境。这让她经常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天赋,我就是平庸之徒。
老子的辩证哲学与世界同在。这个最可怕的事件也导致了影响她一生的某种成长,这种成长与某种自信的生成的直接关联。
此时,最沉重的成长是保护自己的身体。
多少年以后,小宁回忆起往事——多少年以前,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晌午。一个瘦小的女孩在棉花地里割草。画面突然一转。
一个男人把女孩压在无人的棉花地。
闪断。
千冢说,小宁的脑海像没信号的电视机一样出现了黑黑白白的花花。调整会再继续……
上回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一个瘦小的女孩在棉花地里割草。
这是个年轻男人,是她同村的,平日很熟悉的,叫二罗,20岁左右,五大三粗,整天黄话连篇,见到年轻女人就要吹口哨起哄。还经常穿着条城里人才穿的带两道白杠的蓝色运动裤,光着上身,骑着自行车在庄里逛来逛去。姥姥看到就要在他背后啐一口:这个流氓!和他大大一个德性!
二罗今天没有穿那件城里人的蓝色运动裤,今天是打着补丁的化纤布灰裤子,裤腿挽到膝盖那儿,但上身仍然光着。那边抽水机在抽水,他应该是来给来庄稼浇水的。而她正好在棉花地中割草,槎子放在地头上。本来棉花地里的草是不好割的,因为棉花易生虫,要经常打药,药也会落到草上,那么给羊吃就很可能中毒。但现在棉花已经基本成熟,至少一个多月不用再打药,这两天还下过很长时间的雨,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她没注意这块地是二罗家的。二罗走过去,看到小宁。突然停下,往小宁那儿走过去。棉花很高,小宁蹲着,正专心地割草,眼前一暗,二罗突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
你在我家棉花地里撒尿?二罗一脸的不怀好意。
小宁脸都憋红了,急急地说:谁、谁在撒尿,我在割、割草……
小宁感觉不对,二罗的眼睛越来越红,手也抖起来,小宁赶快往槎子那儿跑,打算逃走。二罗却说,不准走,我要看看你撒尿了不!
小宁继续跑,二罗一下扑过来\/
小宁感觉天一下黑了。棉花比小宁还高,遮天蔽日。她拼命挣扎。两腿乱踢,两手闭着眼睛乱抓。边挣扎边说:
我、我不能什么都没、没有!
这句话用她的方言应该是“我不能啥都没有”,她却说出了书上和电影中的“我不能什么都没有”。这一片的人的词典中没有“什么”这个词,在庄上,如果该说“啥”的你突然说出个“什么”出来,在场的人肯定都像见到了怪物——那是城里人的说法,一个农村人装啥?她没想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只是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结结巴巴地叫着:
求、求求你,大、大哥,我、我不能什么都没、没有……
二罗狞笑着说,你个女结巴子,我看你那地方是不是也结巴!
她一边拼命挣扎,乱踢乱抓,一边急急地叫:“我、我不能什么都、都没有!”几遍之后居然越叫越顺利,一点也不结巴了。她没时间想这些。
她挣扎中突然想起那个让她恨不起来的娘,她娘离开她时说过一句话,大妮,好闺女,娘对不起你,你要保护好你自家,记住,女人最厉害的是牙!
——娘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女人”这个词,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小宁觉得女人这个词好庞大,庞大到超过了天上所有的星星。
——现在想想,娘似乎很早就料到她成长的路上会有很多残酷的事发生。多少年以后,小宁再想想,其实每个女孩的成长过程都有着远比男孩子多的危险。
年近13岁的小宁几年前娘和大大一起生活的时候,她经常看到大大和娘疯狂地打架,像要吃了对方一样,她就吓得浑身发抖躲在一边,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是发抖。娘的力气当然不如大大,经常被大大按在地上狠命地打。娘也不是没有赢的时候。娘有时不做声,胳膊挡在头脸前面,眼睛却灼灼地透过胳膊缝隙看着大大,找准机会,一口咬住大大的手或胳膊不松口。直到大大求饶才松开嘴。大大就会按着流血的伤口,狠狠地骂娘上辈子一定是母狗,就会咬人。娘就很轻松自若地爬起来,在大大前晃来晃去,大大却不敢动。大大和娘只要吵架,娘一呲牙,大大基本就不敢动手了。但娘还是挨打的时候多,大大把娘脸朝下按地下或按在墙角狠揍,或者拿个长棍铁锨之类远距离攻击,娘就没办法了。但娘的牙齿还是最让大大忌惮的。
小宁想起来娘制胜的法宝。她也要学娘,不能闭着眼睛,要睁开眼看着对方。她面前闪着娘凶狠的样子,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前面那张扭曲的充满欲望的脸。那个无耻的男人的眼睛和脸都血红了,牙齿黄黄的,一股股臭气扑面而来。她一边使劲撑开他的胳膊,一边看哪儿适合下嘴。她把上下牙碰了碰,似乎清醒了一瞬,她把嘴瞄准那只肮脏的满是黑泥的手,那手正扯开了她的衣襟,贪婪地揉捏着她。虎口那块最好下口!她像只小狗,心里啊呜一声,冲那手咬过去。她准确咬住了他的虎口那块最发达的肌肉,它像个鸡腿,非常契合的上下牙的咬合形状。她死咬住不放。
二罗疼得一声大叫,放开!
二罗的手流血了。她仍然呜里呜噜发出小狗般的声音,实际仍在说“我不能什么都没有”。他痛得大叫,你个母狗!放开!
她死咬不放。血充满了她的嘴,流进喉咙,她吐不出来,呛得要咳嗽,她忍住了,把一大口血和着口水咽了下去。
他不撕她衣服了,因为他痛得受不了了,只得腾出另一只手狠狠一拳打在她脸上。她被打得脑袋轰得一声,几乎要晕过去。她仍然心里叫,我不能什么都没……狠命咬着还是不松口。
他痛得大骂,你个母狗,死你祖宗八代,放开嘴!
她仍然不放。二罗又一拳打在她腮边,她痛得大叫一声,松了口。他那一拳打在她腮上,反而让她的牙在那一瞬间咬得更紧。她倒在一边,喘着气,觉得嘴里有东西,她吐出来,原来是一块肉。她看看二罗,他正捏着右手,虎口上不停流血,似乎少了一块肉。
二罗痛得脸都扭曲了,盯着她骂着,你个母狗!母狗!和您娘一样贱!还装啥装!母狗!
她赶紧爬起来,小声回骂道:您娘才贱!您娘才是母狗!边骂边挎着槎子飞快地跑掉了。她没注意刚才骂人的两句话一点都没结巴。她想的是,刚才割了那么草都没来及装到槎子里。又想,那么吓人,跑了就行了。
她跑回家,实际是姥姥家,仍然在浑身发抖。
姥姥说,你干啥去了,那么大会儿不着家,身上还那么脏!
她张了张口,我、我……
她看看自己身上,全是草和泥。她的衣服是黑灰色的,用姥姥的旧棉袄拆了改的,已经不知用朱黑染过了多少遍,血沾上面就看不出来,而且衣服洗得少,油乎乎的,更看不出来,她路上又把脸上的血在水沟边沾水抹掉了。姥姥更看不到。
她小声地说:没、没、没……啥……。
姥姥又嘲讽地说:一个大闺女家是个大结巴子,你以后咋嫁人!
她心中一痛,瞬间又木然。姥姥今天似乎心情不好,说话特别损。很可能又被妗子骂了。小宁没说话,进了屋,对镜子收拾自己。拿起已经破绽百出的破毛巾,沾了水,擦身上的泥。她没有衣服换,一季只有一套衣服,都是姥姥从别的亲戚家要来的旧衣服,或者用姥姥的破衣服改的。姥姥会织布也会纺棉。但姥姥要伺候的人太多,没时间也没材料专门给她做新衣服。
她拿毛巾正擦着,姥姥走过来,你干吗呢?看她擦衣服,提高了声音说,咱一家就这一个手巾擦脸擦身子,你治毁了你赔!
她说,那、那……
姥姥撇嘴笑笑,那啥那,那么没用!你看人家城里人,吃大米洋面,手巾不止是一人一个了,是一个人好几个,擦脸的,擦脚的,洗澡的,洗腚的,你有本事就嫁到城里去!
她听着,眼里闪了一下光。嗫嚅着想说什么,我、我……
在姥姥面前她就结巴得非常厉害,比平常厉害得多。姥姥整天很大嗓门地嘲讽她,让她无地自容。
姥姥说,你我个屁,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想嫁城里人,死都甭想!
她心中一痛,默默地把毛巾洗好挂在外面绳上。是啊,谁愿意帮她说媒,谁又会要她。
她默默地要进屋。姥姥又叫道:进屋干啥去,把这盆衣服洗了!
她停住了,拉过一只杨木小板凳,坐下开始洗衣服。
她浑身还在发抖。她把半个胳膊泡在水里,过了好长时间,她的手才有了感觉,不那么抖了。这时感觉胸好痛,一定是被二罗的脏爪子捏的。嘴里开始感觉到血腥味,一打嗝,就是一股更浓的腥味,让她作呕。脸上被打的地方也一片麻木。她却有种胜利的感觉,没让他得手就好,她边洗边想,以后要开始锻炼身体。没有人在乎她,但她要保护自己。她想起堂屋的西窗台上有个废镰刀,姥姥说用了十几年了,比她年龄还大,磨得只还剩下一小片,又轻又小,正好适合她带着,她要偷偷磨好了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