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吃是口吃者一生难醒的梦魇,他们将在痛苦中被折磨一生。口吃者给人的感觉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心理障碍总破坏着口吃者的完整形象。这不能不算人生的一大悲哀。
中国有句老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口吃者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与耻辱的不断自我放大,给口吃者带来了一个好处,他们常常会努力发展自己的其他方面以补偿自己的不足,就是说,他们因为耻辱获得了前进的动力。
这也许可以算是口吃的“积极性”的表现。几乎所有的口吃者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补偿心理。因为这方面的痛苦和缺陷,他们就要在其他方面寻找补偿,以平衡自己的不足。在这种“补偿”心理的支配下,口吃者会比正常人加倍努力,所以常常在比别人紧张的情况下,却比别人做得好。那么多的名人都是口吃者就是一个证明。
2002年5月,享誉海外的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他给中文系的本科生开讲座时,全校的金庸迷蜂拥而来,能容纳几百人的科学会堂里挤满了人。金庸也是口吃者,他在讲座中说话速度很快,偶尔有不连贯,大多数情况下都很流利。据报载,金庸平时不善言辞,但善写,与属下交流多用小纸条,我们看一则报纸上的小文章如何介绍金庸:
金庸的口才并不出众,他有轻微的口吃,他和老友倪匡比嘴上功夫,总甘拜下风。但金庸一旦败阵,却不服输,回家便下笔千言,字字感人肺腑,让倪匡看得热泪盈眶,俯首称臣。据金庸的下属李文庸回忆,金庸表面上冷漠肃穆,又有一副不怒自威的尊容,其实是菩萨心肠,他善于识拔人才,下属有了过失,金庸从不喝斥,连语气重一点的话也从不施之属下。他的发号施令,喜欢以笔代口,写一张条子陈述己见,让人心服口服。
就是说,口吃者常常有很强的写作欲望,这是最好的补偿方式。着名作家陈丹燕也是一个例子,着名剧作家的沙叶新也是因为口吃而大力发展了文学才能。不但是现代人,古代人也是如此。左思是西晋着名文学家,他容貌丑陋,口吃,不喜欢与人交往,但勤于读书、作文。他的名作《三都赋》曾红极一时,人们争相传抄,成语“洛阳纸贵”就因此而来。
口吃者在成功之路上通常会面临更多的耻辱。
金庸和倪匡辩论后为什么感觉很压抑?就是因为心里有倒不出来,和人辩论总是赢不了,不是没能力,而是嘴上吃亏。所以才能下笔千言试图一雪口吃之耻。
但在现实生活中,口吃在哪儿都能招来歧视。
口吃的女生不多,但小宁也能遇到。有的是学生,有的是教师。小宁明显感觉到,正常的女生或女教师一般对她比较正常,没多大异样,倒是有些口吃的女人们,看到小宁明显不对。小宁都特意装作不在意,像正常人一样对待,就是像对女儿小时候的口吃一样,听到有口吃现象也当成不存在,尽可能弱化口吃给人的影响。但其他口吃女人明显没有这种修养,看到口吃的男人和女人,反而极其兴奋。不是快乐,而是毫不掩饰的鄙视。就像一个盲人看不起另一个盲人一样。
副教授时候的小宁遇到过一个女硕士小冯口吃,说话明显像柴静,为了逃避口吃东绕西绕的,听着难受。小宁也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只是不想和这样的人多说话,对小冯并没什么恶意。一次,小宁去参加一个本系的小会议,一个老师介绍她给另一个没见过的外校老师,那个女硕士小冯也在,却在后面不低不高地说,她结巴。
语调中带着讽刺和兴奋。
小宁听得心很凉。她想起大学时体育课上那个喜欢当众说她结巴的粗壮女生。现在小宁承受力远超以前。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口吃吗?
你自己口吃就去宣传别人口吃,好像恶意地贬低其他口吃者你自己就不口吃了似的。小宁的口吃突然加重的初二,那个每次课都提问她的英语老师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不挖苦小宁,但课上经常故意模仿结巴说话,说完还总结说,结巴子就这样说话的!小宁非常看不起这个英语老师,你自己就结巴,公开贬低几次结巴大家就不觉得你结巴了吗?这样的人叫下作,像一个卖国贼一样,似乎骂几句卖国贼自己就不是卖国贼了。这叫自欺欺人欲盖弥彰掩耳盗铃贼喊捉贼。
从此,她再不理这个口吃的女硕士冯。
后来,这个小冯留校做了行政人员,实际挺没意思的,没什么学术前途。再后来,女儿上小学时,小宁却发现此人也在校门口,原来她孩子也上小学了。两人还装作熟人扯了一通。小宁看着她脸上那压抑不住的兴奋就恶心。
那恶心的笑就是在得意:逮到一个女结巴!
好像她自己就不结巴似的。
小宁还得知这小冯又考了本校的博士。这是那几年的传统,行政人员为了在行政职位上升得快一些,也要考博士,出于近水楼台先得月,本校本系博士最好考,于是都考本系的博士。且有很大优惠,系里几个女小人都考本系的博士,英语才考十几分,人家正式考的都至少60分才能上,丢死人,但本校的,就还是上了,本系行政上的某女小人也是这样考的博士,学术上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女硕士小冯也是如此。小宁很无聊地问她考的谁的,原来是最差的那个,上课基本不讲专业,一分钟讲专业,99分钟让女学生讲自己的爱情史,小冯是女的,虽然土里土气,像菜场卖鸭蛋的,个子还是挺高的,也投那博导所好。小宁听了就暗笑了。果然小人无正道,也就他最配你!小宁实在不想和她说话,却还在一起站着,就问她毕业了吗。小冯说,已经5年多了,写不了论文,导师也不管,就算了,反正对工作也没大用。
小宁又笑了,真的笑靥如花。心里却说,你活该,你选择这个最不敬业的无良博导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你的品位。拿不到学位也是你自找的。从此,小宁再看到小冯,就在车上不下来。省得压着厌恶和她说话。
从小压抑到离最后成功只一步之遥,副教授时代的小宁仍然不断从一些小人物中的小人那儿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就像大学时那几个看宿舍楼的老女人一样,大部分小人看小宁那样就想欺负。小宁只能感叹自己真的一生命犯小人。小宁感觉到,这些人实际也属于有缺陷的心理失衡者之列。同时也属于恶佞奸小之列。
相对于地位较高的小人,小人物中的小人更容易毫不思索地从别人的缺陷或失败中寻找恶意的快感和补偿。这样的有缺陷者也只能这样寻找心理安慰。
任何地方都有土着。华师大当然也有不少上海土着,有些行事也相当下作,不是指做了教授的上海人,而是不思进取的老上海土着,升职无望,要说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就是做些收发报纸之类的低级行政工作,每天靠说东说西获得些快感,吹自己是几套房子多少股票多少熟人,办事多左右逢源买啥东西都比别人便宜好多,说起别人,全是暗黑料理,似乎每家壁橱里的骷髅都被他们发现上了。整个听下来,全校的教授博导们全比他们过得差。这倒不是小宁看人太苛刻,而是小宁看他们只要有人在,就东家长西家短说个不停。无原则地否定自己之外的一切就是他们的典型特征。
千冢说,那就是某些人的存在意义,需要借助外物来实现。和他家里可能养猫养狗一个道理,也是同样的功能。
第一年评教授,小宁通过了系里评审,却没能通过学校那一关。
小宁就感觉,自己基本不出门,实际没得罪过什么人,发表的成果远超学校的要求,就是不让她通过。有经济时代对文科的歧视问题,也有人际关系问题。小宁知道实际还有口吃的原因。虽然当时并没口吃,但太不自信,回答问题时也太紧张,评委们肯定感觉不爽。副教授时代的小宁,愤怒和紧张的时候仍然口吃很严重,且社交恐惧症仍然很强大,她尽量避免交往。但有些场合必须要出现,就非常怕和人说话。虽然有冷酷的外表,但明眼人能看出小宁的色厉内荏。
千冢说,小宁就是个纸老虎,哈哈。
没上得了教授,几个干杂活的小人物见了小宁明显兴高采烈。
一个负责图书室的还故意大声问小宁:贾老师上了是吧?
今年系里是上了个贾教授,小宁却没上。
小宁说,没啥,总能上。
心里却想,什么玩意儿!你下辈子也做不了大学教师,教授就一万年后吧!
一年后,小宁先又发了两篇高级别论文,又为应对学校的几十人的评委会做了充分的准备,热心的师姐提了大量建议,小宁自己把答辩ppt私下练习了几百遍,再加系领导的支持,终于正式上了教授。
千冢补,鲍主任退位后恶人当道的局面就没再出现过,小宁评教授那两年是中文系的领导最正派最有魄力的一届,他们的思路是既然都够了学校的条件,就尽可能都上教授,不然下面又有人要评,越积越多就更麻烦,所以尽可能帮助解决老师们的职称。绝不像鲍主任在位时刺激老师们像狗一样激烈地争夺,焦虑到夜不成寐,他就兴奋得像嗑了药,恍然中似乎几十亿臣民跪拜在他面前,三呼“吾皇万岁”,而他,则踌躇满志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对月长啸“朕之江山美好如画”!
副教授小宁进化为教授小宁之后,行政办公室那群小东西见了小宁却一起沉默了。上次说她的那只小人物不但沉默,还幽怨地看了小宁一眼。
那眼神极像一条受了委屈的狗。
小宁心中冷笑一声。出了门又大笑两声。
沉默的背后是无边的嫉妒和难受,小宁很理解。
教授小宁的口吃仍然是他们永远的快意。但也仅此而已。人类都感觉着自己的感觉。
他们就是普通的小人物,算不上真正的小人,最多是小市民或市侩,因为他们恶都没资格。他们造谣生事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方法证明他们的价值。
小宁来一生见太多这样的人。每个人都有小人的潜质。谁都会嫉妒。谁都会报复。
她硕士时获研究生大奖的时候,她永远忘不了上台领奖时陈健康在领奖台边那副阴沉的脸。
到了上海,她评教授失败那年买了第二套房子,一个多年经常联系的博士同学知道后就突然再不和小宁来往了,那同学只有一套房。
另一个同学则相反,他在上海买了第二套房子后突然再不理小宁,这同学的二套房比她买得早。
在上海,大家都很独立。且各有独立的理由。
在上海,外来移民有一个节点,叫彻底独立。
小宁都很明白。她看透人只需一眼。
人类世界就这样。
这是人类的丑恶。
这是人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