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是她们的厄运,却也是她们借以以一种“偶尔发癫”的精神状态来自保的虎皮,只能说……是既定事实下的一种平衡吧。
“你呢,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惊云端双手把着惊一的轮椅,俯身与她对视,近距离之下,她才注意到,惊一的眼睛不是正常的人眼,乍一看是蓝眸,细看却能在蓝眸中捕捉到无数微笑的光点,“眼睛是假的?”
惊一不在意的笑笑,“对,代价就是这双眼睛,我移植了虫族的眼睛,视野更开阔,看你们也是慢动作,但中间有盲区,目前的技术无法把这块盲区填充上。”
也就是说,正常人能看到的一幅完整的画面,在惊一眼中是割裂的,无法重合的,中间会有一条区域是空的,且存在着色差。
——惊一看不见五颜六色的东西。
“为什么会同意?还有你的手和腿。”惊云端解开惊一衬衫的袖口。
胳膊倒是做的挺仿真,可在内行人眼中,还是能一眼就辨认出是假手。
这种仿真皮该是消耗性物品,非战时倒是可以不被损坏,一旦进入对战模式,惊一一用身上绑定的这些武器,仿真皮瞬间就会被破坏。
“双拳难敌四手,”惊一想了想,回答道,“我们需要学习的时间和机会,惊云端,连你都是在不停的学习里,花费了至少十年时间才成长起来的,我们同样也需要,不是我,就是其他人。”
惊一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人,但这件事总有人要去做。
又或者……
和其他想活下去的克隆体相比,她是唯一一个有些摆烂想去死的,既然不想活,想放弃这一生,那么就趁还活着的时候,把可利用的价值最大化。
“至于眼睛……”惊一转了转眼珠子,那双蓝色的眼眸发出细微的机械运转声,“我已经是这样了,也无所谓再多失去一双眼睛,想看看卡罗尔究竟想做到什么程度。”
若说其他的克隆体多少是有些反抗卡罗尔施加的东西,那么惊一是从头到尾的配合。
她并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克隆体。
身上总带着好似下一秒就能支离破碎的病态感。
“我在平民区租了房子,地方不大,住不下你们十四个,你们就先在老师这里住下吧,我会每日都过来。”惊云端没再深入惊一的事。
搭在轮椅上的手握了握拳,不多时又松开。
惊一想,本体敏锐,是不是早就发现她根本不想活下去的念头,所以故意不往下问。
可她没有本体那么勇敢,也不似本体那般狠心,她只能被动去承受旁人施加给她的,做不到自我了断。
若说惊一对本体会有什么请求,大约就是——
她希望本体能亲自动手,杀了她,早点结束她这笑话一般的一生和搞笑的投胎。
不知道做人累不累,但做克隆体挺累的,惊一想。
“哦,我们也可以自己出去找地方住的,或者就在你边上再租一个……”不少惊都捅了捅惊十五,让她出来当发言人。
主要是,克隆惊们跟惟萝也不是很熟。
总算遇到本体,和本体挨着,会让她们有种抱团取暖的踏实感。
一直被当成实验品,她们的人生也不存在什么人生理想和追求的考量,人生的每一步都已经被安排好了,能享受的自由也不过是偶尔小范围内拼命争取来的。
突然有一天,脑袋上被摘掉了“实验品”的头衔,克隆惊们尚且有些不适应,也有些无措。
“我建议你们在老师这里留下来,因为你们的钱我刷走了,而我不会给你们出房租。”
惊云端站直身子,环着胳膊,冷峻的眉眼浮起一抹笑,“不是说需要学习的时间和机会?我可不会成为你们的靠山,做人还是得靠自己。”
十几个惊:……
“不可能,我明明加固了防盗门。”惊七不可置信,可惜她们现在手里没智脑,查不了信息。
惊云端见状,给十几个惊都丢了个智脑环,“留在这里,好好学学,这点本事,我几年级就会了。”
看见账户里一毛不剩的惊七:……
惊十五小声道:“看吧,我说了,本体就是一蝗虫转世,走哪薅哪。”
惊云端歪了歪脑袋,似笑非笑:“是吗,你们开小餐厅的本金是哪里来的,需要我拉流水出来吗?”
克隆惊们:……
惊九:“那我们好歹给人家留第二天早饭钱了……”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薅人家账户,当然要一毛不拔,非得留一点点钱,是羞辱还是善意,说不好的,有时候会激化矛盾。”惊云端叹道,“既然都决定要做一个薅羊毛的人,就别心软,谁知道这份心软会不会成为未来捅向自己的刀呢。”
绝不手下留情,就是惊云端的信条之一。
迟听雨再度出来的时候已然是重新换了一套衣裙,她跟在惟萝身边,凭借着过去在商场锻炼出来的本事,很快就融进了贵族圈里。
[宿主,大小姐的情商可比你高多了。]许久没冒泡的擎天忽然嘎了一嗓子,[你开始做任务的小世界,人家巴结你你都不甩人家的。]
哪里像迟听雨,有用没用,都给彼此留了三分余地。
这才是生意人。
惊云端做生意就摆明了奔着抢钱奔着掠夺资源去的,没有半分情面可言,更没有“留余地”这种概念。
惊云端的目光在惟萝身上拂过后,又顺势在大小姐那落了一落,开口同擎天说的话却是无情:[没有利用价值,何必浪费时间和精力。]
[我既然做好了不跟人家打交道的决定,就说明我也做好了日后有难不会求人家帮忙的觉悟。]
她不喜欢无用社交。
当大脑判定一个人对她无用时,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那人。
[不过我的运气还不错,七百多年,还没遇见打脸的时候。]惊云端语气轻松。
低情商的背后藏着的,是她对自身实力绝对的自信。
许是惟萝不给江莱半分搭话的机会,江莱在晚宴应付人应付的无趣,无意间瞥见老朋友独自一人,便端了两杯酒过去,递给惊云端一杯。
“不喝,戒了。”惊云端把酒放到一旁,懒懒靠在吧台上,“不过老师说给我留了一酒窖。”
江莱失笑,“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爱扎人心窝。”
“有心,才能被扎,不是么,江莱?”惊云端在智脑上给大小姐发了一个类似“抖一抖”、“拍一拍”的提醒。
可惜大小姐嘛……
时不时就要冷落片刻热情似火的惊云端。
江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的对,你老师的新学生,此前认识吗?”
惟萝对迟听雨的温柔给了江莱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她忍不住想打听关于迟听雨的消息。
“不认识。”
惊云端嘴皮子一张,谎话张口就来,“今晚说了两句话,不熟,怎么?”
“没什么,就是惟萝忽然收了一个关门弟子,有几分好奇。”
在这件事上,惊云端对江莱一直没什么好态度:“你要是跟这些人一样的好奇,倒也合情合理,但你要是过界的好奇……就不太合适了,江莱。”
被惊云端挑中心思,江莱有一瞬间的尴尬,论军衔,她们是一辈的,可论年纪,江莱是惊云端的长辈。
尤其惊云端这人,除了动歪心思的时候喜欢七拐八弯,平时大多粗暴,连带着语言都是:“老师独身这么多年,你都能坐得住,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内疚到无颜以对还是只是面子过不去,连和老师认个错都拉不下脸。”
这要是换她,别说是一天了,三分钟她就缠上去。
犯点错算什么,改了不再犯就是了,又不是原则性的什么出轨不出轨的问题。
在一起的时候,江莱的家境就是这样的,惊云端不信惟萝会没有做好给她家里花钱的打算,再者说,都得绝症了,买个最贵的豪华临终关怀套餐又能费多少钱?
总有结束不再花钱的那天。
还得起就还,还不上就打个欠条卖身当个上门女婿呗,吃吃软饭多快乐。
思维太正就是这样,不拐弯。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江莱就跟个一根筋似的,“我不会找任何借口。”
“你当然是不会找借口,你压根就没找,在老师主动找你之前,你主动找过老师么?”惊云端侧过身,看向这个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老元帅,“你在惩罚自己的时候,也在惩罚爱你的人,江莱,别因为一件事过不去,就害我老师苦守一生,无论错在谁,感情总要有个明确的结束。”
不应该和江莱的做法那样,只是提了一句分开,就稀里糊涂的分开。
江莱默了好久,才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多年不见,连你都有人性了,不愧是你。”
没人性的时候,比谁都不通人性,学会感情的时候,瞬间就成了大师。
“我很好奇,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你改变。”
“你管我经历什么,闲事少打听。”惊云端拍了拍江莱的肩膀,“百年前你就是我手下败将,百年后你老成这样,还是得有点自知之明的。”
江莱:……
“好歹这些年我明里暗里也帮了姜若愚不少?”
不止是海盗军,远征军旧部也被江莱收走不少,这些年在她手底下待遇都不错,活得挺好。
“那你得找他还人情,跟我不挨,远征军以后也是他的,我在这儿把想做的事做完就能退休了。”
惊云端完全不被所谓的“人情”压力到,“真要论起来,我在这给他把远征军重新拉扯起来,他也得给我磕两个,到时候咱俩一边坐一个,我左你右哈,喊姜大儿来磕。”
江莱:……
神特么姜大儿。
跟惊云端这人果然没法持续聊天,聊到最后心梗的都是自己。
“我会尽快找你老师的。”江莱只得跳过人情这个话题。
然而惊云端根本就没有要放过江莱的意思,“也是,你要是跟老师来个破镜重圆,老师就算了,你也得给我磕一个,那你就不能跟我并排坐了。”
气人惊摇头叹息,“果然,人就是不能犯错误,一犯错误就矮一截。”
江莱:……
“我们……”她皱眉,想说“我们还能破镜重圆么”,不得不说,惊云端是懂琢磨人心的,江莱只觉得自己平静多年的心隐隐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可是……
“这就得看你了江元帅,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老师?”惊云端无辜摊手,“但有一点,你想和老师再在一起,就得做好死都不撒手的觉悟,不要哪天有个人挟持了你的手下挟持了什么亲信又或者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人来逼迫你跟老师分手,你就老老实实去说了。”
“我们的武力是来保护亲近的人的,不是指向她,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好人的关系网也要分亲疏远近,除非你想做神,可……神是没有资格去爱众生里的其中一个人的,能懂?又要还要的不是好人,是死人。”
要江莱是个贬义的圣母,那她还是当她的孤寡老人吧。
不分好赖只有同情心的圣母是不能靠近的,一靠近就会变得不幸。
惊云端还不想当个恩将仇报的人。
惊云端的死亡警告不言而喻,江莱听懂了,她对着惊云端举了举杯,“我知道了,也记下了。”
“还有,老师收的小师妹或许会惹点麻烦,正是你献殷勤的好时候。”惊云端面不改色,利用其老好人来半点良心痛的意思都没有。
江莱点头,“看出来了,她说迟小姐的天赋不亚于你,可我看这体格实在是……”
一言难尽。
她掌管的神焰军是重机为主,连她自己都生的魁梧高大脱了衣服一身健硕肌肉,而其余军队对力量的要求没有神焰军那么硬指标,可怎么也不会招迟听雨这样的。
脆弱到仿佛一只手就能轻易拧断她的纤细的脖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小姑娘上个机甲驰骋的模样。
江莱的目光随着惟萝随了好一会儿,见她心情颇好,终是叹气,“罢了,我会看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