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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事情的起因,是谷里丢了吃食和伤药。

浮花谷上下加起来不足十人,因贮备不多,东西短缺了很容易就能被发现。厨娘和药师生怕谷主怪罪,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了主事的绿萝。

三日后,绿萝跪候秘密闭关的谷主出关,毕恭毕敬汇报了此事。

照理说,实在不必为这点芝麻绿豆的事惊扰一谷之主,只因此事多半与公子凌霄有关——以前也有过几次,公子救下受伤的飞禽走兽偷偷圈养,不翼而飞的吃食和伤药,就是用在了它们身上——绿萝不敢自作主张。

果然,谷主桑容一听便明白了绿萝的猜测,略带惊喜地问:“凌霄是何时回谷的?”

“七日前。公子也并未发觉谷主闭关一事。”房内,桑容梳洗一番后重新戴好木雕面具,绿萝目不斜视地守在屏风外道。

“说谷里太闷,下山转转,一去就是三个月不回……他这次救下的,又是什么宝贝鸟兽?”桑容的话里带着淡淡笑意,留下一桌子准备妥当的饭菜,领着绿萝向凌霄的别院走去。

宁静而湿润的清晨,叫人身心舒畅,桑容进到主屋后并未见到凌霄,倒是闻见一股自他卧房飘出的食物香气。

房内,高床上幔帐半绾,凌霄侧身坐于一侧,手上端着碗清粥。香气正是自此而来。

舀一勺,笨拙地吹了吹,再递到散落的幔帐后,男子俊朗的脸上略显羞赧,仿佛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

“你手脚不便,我来喂吧。还有,桑容不喜欢谷里有外人,所以要委屈你在房中待一阵子了。”

“平安省得。凌公子,你说的桑容是?”嗓音说不出的甜腻动听。

凌霄这次费心藏匿起来的,竟是个妙龄女子。

“岂有此理!”绿萝沉不住气,不等她吩咐就踢开了门。

顿时,那些轻柔的低语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女陡然拔高的惊叫声。

她早已习惯旁人这样的反应。她长袍木面的装束的确古怪骇人。

绿萝愤愤质问:“公子!浮花谷一向不收留外人,公子自小跟在谷主身边,这点规矩不会不知道!”

此时凌霄顾不上其他,只急急对她道:“桑容,桑容你听我说,平安她误闯浮花谷时伤了手脚,我这才,才……你能不能,能不能别……”

委婉的告饶,好像她就是个多么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一样。

“误闯受伤,是这样吗?”她侧首问少女,后者战战兢兢地“嗯”了一声,往凌霄身后缩去。

她扬手招凌霄靠近,踮起脚轻轻捧住他的脸。

不说那女子的事,未几却换了责怪的口吻:“怎么下山一趟,瘦了这么多?”

凌霄自幼跟着她,十多年来早已习惯这样的亲密无间:“瘦了吗?我有坚持练武的。”

“你那点功夫呀……”她突然笑出声,瞬间缓解了当下的紧张,又道,“行了,留下养伤不是什么大事,你便代我一尽地主之谊吧。绿萝,给平安姑娘收拾出一间屋子出来。”

“谷主!”

“桑容——”

然后不管屋内众人是何反应,转身大步离去,只庆幸她表现得还算自然,应该没有叫凌霄看出异常。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完全可以平静地接受。

不管对情事如何迟钝,凌霄到底不小了。

她初遇卓炎时,卓炎不也正是这个年纪吗?

二、

月色皎皎,风过竹帘动。

当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钟情于回忆,方才承认万事都抵不过时间。

曾经她也在花一样的年纪,遇上了一个让她甘愿付出一切的男子。韶华易逝,往事成灰,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年轻,闭关修炼也无法复原,就连视物都有了困难。

如若不然,白日她也不需要亲手摸过凌霄,才知道他清减了;就连她最爱的这幅画,明明摆在眼前,借着光也只能看出一个大概轮廓。

属于卓炎的轮廓。

卓炎冷酷寡言,眸光寒冰般锐利,舞刀弄枪无一不精;凌霄平易近人,浅笑温柔,平素就爱读读话本,画画丹青,提到练功就会露出一张苦脸……

她早该明白的,凌霄不是卓炎,也根本不像卓炎,就连为人处事上,他也比卓炎更为周全谨慎。

好比现在,他在门外徘徊已久,或许只为想出一个在深夜求见她的理由。

“霄霄,进来吧——”

她唤他进来,也想与他好好儿谈一谈,却在门扇闭合后,听见清晰沉重的跪地声。

男儿膝下有黄金。什么事让他如此紧张?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说话。”

凌霄执意不起,垂着头,仿若做了错事的孩童:“桑容,我今日与你说了谎。安平她……我在山下时,就已经与她认识了。”

擅丹青的男子,遇到了仿佛是从他画里走出来的少女,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三个月朝夕共度,离别几多不舍。听说男子要回谷,少女竟追在他身后跟了过来。

“我知道外面关于浮花谷的传言,也知道近年来武林各派总是上门找麻烦,如果不是桑容的那些阵术,浮花谷早就守不住了……但我可以以性命担保!平安绝对不是他们的人!”

他像是生怕她临时改意,对平安出手,才会乘夜急着前来坦白。可见这少女在他心中分量。

她努力保持问话时的平静:“霄霄,你可是,喜欢平安?”

凌霄思忖片刻,到底答:“……从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我一直想找的那个人。桑容,这种感觉,你曾有过吗?”

自然有过的。

繁花谢尽,白云苍狗,茫茫众生中也能一眼就找到那个人,缺失的生命自此圆满。

她轻轻拉他起来,笑着安抚:“别那么紧张,我既然答应过你,必然不会再动她。如今你能找到倾慕的女子,我也是为你高兴的。”

凌霄的吃惊在她的意料当中。毕竟曾做过他少时玩伴的那些女孩,总因为种种被逐出谷去。

故而她解释,说以前觉得他年纪小,生怕情爱误事,才会将他看得紧。

“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我哪还看得住?”她笑了,突然换了个话题,“霄霄,你曾问过我关于你的身世,我现在就回答你。”

她将桌上那幅画递给凌霄:“画上的男子叫卓炎,是你父亲。你一见便知真假。这画,你就拿去吧。”

虽然气质打扮不尽相同,但那眉那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当年你捣了黑市牙行的老窝,只为找到我?你与卓……我是说我父亲,是旧识吗?”

她笑着说应该算是吧。之后就是长长的沉默。

凌霄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离去前,他止步在门前。

“桑容——”他顿了顿,出口有些艰难,到底还是问了,“你,是不是寄情于我父亲?”

她毫不敷衍:“是的。我爱他。”

炽热又直接的爱语烧红了凌霄的脸,他离去时身形匆匆,仿佛有些惊慌,却不知她隐藏在面具下的挣扎和悲痛。

三、

平安在浮花谷住下。

听绿萝回报,说公子带着初愈的平安走遍了浮花谷,东边山巅,西边河涧,蔓藤架,花荫丛,都是她亲自带着少年凌霄领略过的美丽风景。

虽然大多数时间给了平安,凌霄还是常常来找她,话题总离不开卓炎。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最终没能在一起?

“我们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在一起。”她笑答。

像是怕勾起她更多伤心的回忆,自那以后,凌霄再未提过卓炎半个字。

比起从未在生命里出现过的父亲,眼前这个历尽千辛找到他,陪伴了他十多年的女子,显然更为珍贵重要。

久而久之,即使是初来乍到的平安,也对桑容的来历和二人间的亲密也产生了疑惑。

那日,桑容在院外听见平安呢喃:“凌公子,为何谷主总以那样……的面貌示人?听声音倒听不出来,谷主有多大了呢?”

本以为凌霄对着平安一定是知无不言,却听他道:“平安,有些话,就是连我都不能问的。”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凌公子与谷主不同姓,我猜想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这么亲近,谷主她会不会,是不是对你……”

“这是什么话!”

一阵沉默后,啜泣的声音渐渐传来。

“唉,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桑容她是,是我的……”

“我是霄霄的师傅。这么说,平安姑娘可明白了?”她缓步走出,替凌霄解了围。

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想象到,凌霄定是极吃惊的。

只因过去十几年,她从来不许他叫她师傅,若是误叫了,还会受罚,为此,凌霄少时还委屈地哭过几次鼻子。

“桑容——”

“叫师傅。”她故意冷着声音,信步过去拉起平安的手,话锋一转道,“我有几句体己话想与姑娘说,可方便?”

然后在凌霄沉默的打量下,领着平安进了屋。

正如凌霄所说,平安不是江湖人——摸过她的手,探过她的脉,桑容自然也知道了。但即使没有半点武功,也不能证明她没有异心。

毕竟,浮花谷盛名在外。

浮花谷又名不老谷,传说谷主桑容身怀秘方,已修得长生不老。

“这话我只问你一次。你考虑清楚再答。你追来谷里,只是为了霄霄吗?”

毕竟是一谷之主,狰狞可怖的面具下,透着无尽威严。

平安手中茶盏抖得叮当作响:“平安的确是为了凌公子,但,但——”

“但?”

平安竟像是受不了压力般一口气倒出:“听闻浮花谷主有长生不老之秘术,家中老父久病,只希望能求得半点灵丹妙药!谷主明鉴!”

不是江湖人,却也是为了江湖中那点子虚乌有的事。

她笑叹:“长生不老是谣传,不过延年益寿的丹药,我这里倒也有些。平安,丹药我可以给你,另外,你愿不愿意嫁给霄霄?”

平安惊喜难耐:“愿意!平安愿意!”

“那可好。霄霄自幼双亲俱无,我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婚事,也应该由我亲自主持。”

当日夜里,凌霄又来了。

听说平安事后欢喜了一整日,拉着凌霄喝了点酒,此刻随着他的出现,房中亦弥漫出一阵幽幽的酒香。

“婚事我会尽快找人安排的。霄霄就放心吧。”

“桑……不是……师……也不对……”

她不许凌霄再直呼她的名字,凌霄似乎又不习惯叫她师傅,才会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他似乎是有点急了,话语就那么脱口而出:“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凌霄今年二十有二,跟了她足足十二年,怎么还算早。

她皱眉:“这是什么话?你等得了,姑娘家青春可耽误不起,何况平安的父亲身有顽疾,你们若能早点定下来,老人家也有个念想。”

她教训了凌霄一通,随后又放软了声音,说等成婚之后,他和平安下山隐姓埋名也好,游走四方也好,总之差不多是时候离开浮花谷了。

“浮花谷不宜久留。我有绿萝陪着,哪里都是去处。”

凌霄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之大,甚至让她感到疼:“……只有绿萝?为何不与我一道?”

她嗤笑着弹了他紧蹙的眉头:“傻瓜。成家后你就算有了自己的家,娇妻相伴,将来还会有儿有女……我又怎么能陪你一辈子?”

四、

结亲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了。

因为目不能视,她只能安排绿萝去张罗凌霄和平安的婚事。虽然知道绿萝不喜欢平安,但她也没想过二人真的会起冲突。

下人来报,说绿萝因为平安误闯书房而掴了她一耳光,事后又和凌霄闹了起来。

绿萝被叫来问话时,眼泪一个劲儿地流,这小妮子自幼硬气得很,从来不在人前流泪,如今哭得这么伤心,倒叫桑容责问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算了,算了。一个两个都是从小跟着我的,你非和霄霄闹什么呢?不就是平安去书房看了几本书吗?”

“谷主!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拉着公子读书房的话本给她听,读的就是,就是那一本……是那一本……呜呜……”

那一本是哪一本,绿萝这么一说,桑容就明白了。

多年前,她也曾与少年凌霄并排坐在榕树下,亲口念着自遥远国度流传的传说——一对因身份不能结合的男女,死前约定来世一定找到对方,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也难怪平安听了这个故事会这么开心了。

不正好印证了凌霄曾说的,第一眼就知道平安是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吗?

绿萝哭个不停,嘴里恨恨说着凌霄的坏话,听得桑容哭笑不得,却是这时,药师匆匆赶来,说公子闯到丹房里大闹了一番,差点弄坏了眼睛。

赶到凌霄院子的时候,他已经服了镇定的药物,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她小心翼翼去触凌霄的脸,发现他眼上果然裹有药布。手还来不及收回,就被装睡的人一把抓住。

“一眼就能看到的东西,为什么偏要摸了才知道?难道真像绿萝所说,你已经看不到了吗?”凌霄努力撑起身子,情绪激动抓着她的衣袖,“我还去问过厨娘,她说你从很早开始就吃不出味道,如今连眼睛也看不见了……是不是,是不是为了修炼阵法,保护浮花谷,才害得你这样?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摇头低叹:“不是为了守谷,也不是因为阵法。霄霄,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

“让我来照顾你啊!我们一起下山,还和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带上绿萝也是可以的……我还要找到办法治好你的眼睛,就算是把我的眼睛给你也……”

凌霄未完的话,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断。

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疼,指尖的寒意却已遍布全身。

“……再多说一次,别怪我不客气!莫说以眼换眼不可行,就算可行,我也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将你救回来,不是让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

说得急了,竟就咳嗽了起来。

他沉默着,试着去拉她的手,然后把脸轻轻埋进去。

从小,只有在他最难过无助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做。

“我只是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替你分担……我是不是比不过父亲,是不是一点都不像他,是不是,很没用……”

她从他颤抖的双肩,感受到他的挫败。

可卓炎是卓炎,他是他,他又非与卓炎比个什么呢?

真是傻瓜。

五、

半个月过去了,凌霄的婚事眼见筹备得差不多了,正巧平安也痊愈了。

桑容说婚事宜早不宜晚,凌霄却似乎还因为之前的事沉浸在自责中,再三催促下,才勉强说想等到桑容生辰后再成婚。

她想了想,不好再逼迫他,只说平安父亲的病耽误不得,当务之急,他应该先随平安回一趟家,为送药,也为见见未来丈人。

见他还有迟疑,她安慰说:“上下山不过一日工夫,你们后日就能赶回来,耽误不了给我庆生的。”

凌霄这才同意。

临行前一日深夜,她悄悄去到平安房里。

夜深了,少女本应该早已睡下,桑容却不出意料地在平安屋子里闻到了油灯燃烧的气味和墨香。

“今夜是最后一次飞鸽传书吗?”

她平静的问话吓到了平安,东西翻了一地,乒乒乓乓地响。

“别紧张。写好了吗?写好就绑上去?”桑容从怀里掏出她捉到的信鸽,递给平安,对方却迟迟不敢接。

“平安,我不是在试探你。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你真的可以随意进出书房,查到我的来历?”

“谷主——谷主——”平安惊恐不已,跪地道,“平安自小就跟了那个人,说话做事都由不得自己,但平安真的无意欺瞒凌公子,谷主若不原谅,就算让平安死……”

“霄霄喜欢你。我不让你死。”她绑好字条儿,亲手放飞那只信鸽,在越来越远的振翅声中浅笑道,“信我替你放出去了,你完成了任务后就好好儿跟霄霄在一起,做得到吗?”

耳边传来极力掩饰的低泣。

女子果然是水做的,绿萝也好,平安也好,情到伤处便会用眼泪宣泄感情。

“怎么一个两个都爱跟我哭。你哭什么,有什么可委屈的?”

“之后,之后谷主会怎么样……要怎么办……”

“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问题。你只要记得带霄霄下山,困着他别让他回来。至于想要我的那帮人,真以为他们有本事能带得走我?”

从平安处离开,本该是回去的,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凌霄的院子。

这个夜里,许多记忆涌回她脑中。

不是卓炎,相反,全部都是关于凌霄的,尤其当年第一次见到凌霄的情景——

她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终于踩到黑市牙行的老巢。

四岁到十四岁的孩子,有男有女,全被关在铁笼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暗无天日,气味难忍,连畜生都不如。

他们按样貌被分了三六九等,低劣的甚至数十人关在一个笼子里,挤得四肢畸形的大有人在,卖艺戏团将是这些孩子们唯一的去处,直至死亡。

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找的人,或许就在这些孩子中间,她就像是疯了一般气血攻心,见人杀人,遇佛杀佛,鸦青长袍被鲜血浸得沉甸潮湿,狰狞面具让她化身浴血修罗。

庆幸的是,她最后在一个相对宽松的大笼子里找到了凌霄,这归功于他承继了卓炎俊美的好相貌。

她挥剑斩断锁链,立在笼前呆呆看着那张尚还稚嫩的容颜,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去拉他一把,或者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你……是人是鬼?”最后,少年鼓起勇气靠近她,抓住她的衣袖,“不管是人是鬼,你带我走好吗?你功夫那么厉害,也教教我,我拜你做师傅。”

“……我带你走。但是不要叫我师傅。我的名字是桑容。”

“啊?你是女子?”少年吓了一大跳。

那个时候,她还看得见,只记得他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洒满了揉碎了的星子。

她蹲下身,爱怜地摸着他的脸颊,眼中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心里却又酸又甜。

一如这个夜里,怀着同样矛盾的心情,她在他睡熟后偷遛进来,最后一次这么亲近地触摸着他。

斜斜向上的剑眉,挺直的鼻梁,长而密的睫毛挠人手心……每一处啊,都刻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不是卓炎,却又是卓炎。

只是他无论是谁,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无法和他永远厮守。

这样的结局,她从最开始做选择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无怨,无悔。

仿佛受到月色的蛊惑一般,她摘下了面具,如同宣誓般,在他温热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再也不能相见,再也不能相恋。

别了,我最初和最后的爱人。

六、

天还未亮,已有人乘夜将浮花谷团团包围,插翅难飞。

他们最后在山巅的石亭里找到了桑容。

“谷主,你若愿随本王回去,替父皇炼那长生不老丹,定保你一生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整齐划一的脚步,严阵以待的气氛,还有来人不怒自威的问话,都彰显了平安背后主子的身份。

“本来以为只是江湖事,谁知道连皇室都来插一脚。王爷是不甘心屈居太子之下,想用桑容的长生术来讨今上欢心?”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平安,世间从来就没有长生不老一说,她难道没有报给王爷?”

“荒谬!桑容,本王尊称你一声谷主,是希望能不见血地带你回去。我皇家辛秘早有记载,甚至在历代前朝的古籍中都有提及,浮花不老谷有者桑容,青袍木面,神力通天,凡人不可接近!多少年我们派人进谷,无一生还,要不是凌霄下山作画,我又怎么能找一个像他画中人的女子接近他。今天你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无论哪朝哪代,人们对长生的执着总是近乎癫狂的,身在帝王家,更是如此。却无人知晓,伴随永世的,是透骨的寂寞。

她在这人世活了五百年,实在太久太久,久得她觉得早些解脱才是奢望。

立在山巅,她沉声道:“王爷,桑容不是长生不老,有命活过这五百年,从最开始,就是一个不可改变的诅咒而已。若王爷不信,要强行带走桑容,只能各凭本事了——”

她长袖鼓荡一挥,围堵的士兵如海水退潮般层层翻倒。

许久后,对方咬牙切齿怒吼:“都是饭桶!给本王攻上去!活捉!”

一声令下,蜂拥而上。

凭她身上最后这些神力,大部分人都无法靠近,乱局中一支冷箭擦着她的脸划过,绳索擦断,面具应声落地。

一头乌亮的青丝亦从兜帽中滑落,迎风飘舞,她微微抬头环顾四周,霎时间,天地宁静。

没人见过浮花谷主真面目。

相传她长生不老,却只剩一副罗刹鬼婆的面容,故而遮遮掩掩、藏头露尾。

可是眼前的女子,是在场所有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美丽。

美,极美。

淡眉红唇,春水目,桃花面,仿佛天地所有的美好都集于她一身,而最吸引人的,还数她宁静尊贵的气质,比皇族不可侵犯的威严更为包容宽厚,就好比是……神只后裔。

而更叫王爷吃惊的是,桑容的样貌竟然和平安有几分相似,平安却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如死水般长久的沉寂,转眼被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打破。

“桑容——”

她寻着人声的方向望去,明明眼前漆黑一片,却仿佛亲眼看到他穿越茫茫人海时的焦虑和慌张,不顾一切,只身只为了她而来。

“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

曙光擦亮,有泪从她灰蒙蒙的眼中淌下,只是瞬间,婀娜翩跹的倾城女子僵在了原地,从双足开始,一寸寸地凝结,一寸寸地暗淡,竟变成了一尊不会笑不会动的石像。

五百年寿命,终于用尽。

在有生之年能与他重遇,能亲眼看到他找到心爱的女子,她已经心满意足。

尽管如此,却又存了一些私心。

卓炎的那幅画像陪了她五百年,如果不是靠着她的灵力,早就灰飞烟灭,她死去之后,那幅画亦会消失。

她不愿他知道实情,才会编造说卓炎是他的父亲,却又卑劣地希望他能发现,她那永世都不能说出口的爱意,从头到尾,都是对他一人而已。

凌霄是卓炎,卓炎也是凌霄。

七、

浮花谷延绵百里、万紫千红的胜景刹那谢落成灰。

兵退后,山顶死寂一片。

在栩栩如生的女子石像前,凌霄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他时常会梦见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

他自小听过异国传说,说前世的有情人,来生也会记得彼此,于是他就心心念念将那个女子的模样画了下来。于山下巧遇平安时,他曾惊喜万分,以为平安就是他前世的恋人。

或许只是贪恋那样神奇的传说,而不是真的爱着平安吧,否则怎么会在桑容要他成亲时失落迟疑,又怎么会在知道桑容决定离开他时慌得溃不成军?

若桑容不是失明,如果她能看一看平安的容貌,就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了。原来他藏在心里的女子,不是平安,竟是陪伴了他十二年,不知其样貌的桑容……

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大错特错!罪无可恕!而这一切,他都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

“公子,谷主归天,绿萝也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

“回去我们的国家,一直往北,在祁连雪山的另一边。那个故事,就是从我们的国家传来。”

那是个故事,而不是传说。

她和异国的他一见钟情,很快陷入爱河,却因身份不能结合,他试过带她出逃,却失败了。

他在行刑前与她约定,叫她不要难过,不要害怕,来世他还会来找她,还要第一眼就认出她。

一场炽热的爱恋,让关在殿中长大的胆小圣女成为世上最勇敢的女子。她向众神祈愿,舍弃转世轮回,只求换来一次五百年的寿命,即便死后化作荒芜,消散天地。

这一次,要换她去寻他,换她去救他。

五百年岁月,她踏遍河流山川,走过雪地荒原,为了不引起怀疑,每一处停留的时间都不能过长。一代代王朝崛起又没落,她躲无可躲,最后只能选择隐居在深山中,就是现在被世人称为不老谷的地方。

无尽的时间长河里,只能与孤寂为伴。

许是寻了太久太久,久得她都快要放弃了,所以才会在真的找到他以后,选择咽下真相。

“你说……我就是卓炎……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桑容从未试着告诉我?”

他怒吼着出口,脑海里忽然浮现旧事。

那年他十四岁,因为起步太晚,学武时经常挨桑容的训,整日里既失落又委屈,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在桑容房中发现那幅画像。

画中男子与他很像,想来与他是有血缘的。

也难怪桑容会救下他,收留他,甚至用尽力气想将他培养成画中人那样。

他来了脾气,一连好几天不愿意见她,她来找他时,他又一把推开她,含着委屈的泪冲她怒吼:“我是凌霄!是凌霄!不是任何人!你明明教我武功,却不肯让我认你做师傅?你为什么老是拿那种眼神看我,我只觉得恶心!”

他是怒极了才会乱说话。

他是害怕桑容对他的关心,只缘于另一个人,他是不甘心,甚至是忌妒。事后他后悔得要死,生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桑容会自此不要他。

但事情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仿佛是从那时开始,她再也没有强迫过他学过任何东西,不练武也行,看书作画也行,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开心。

却从没想过是那件事,那句无心的胡话,彻底扼杀了她不能出口的爱意。

“如今,我还能去哪里寻你……桑容,告诉我,你告诉我……”

他抱着那具冰冷的石像,渐渐地,面上浮现出肝肠寸断的绝望。

三千繁华,命运弄谁,浮生又一劫。

殊途再难同归。

满天星殿萌虎卧 文\/白鸟尽

(一)

我是一只老虎精,母的。

苏黛黛这只臭狐狸又在炫耀她昨天勾引了几个男人:“唉……这世上啊,没几个好男人,什么情呀爱呀,哪个不是冲着我们女人的美貌来的……”

“那你还找那么多男人做什么?”我有点不屑。

苏黛黛瞥了我一眼:“有些事,是从来没有下过山,从来没有碰过男人的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坐直了身体,猛一巴掌拍碎旁边的矮桌,上面高高垒起的水果滚落一地。

“怎么?我说错了?就冲你这模样,就等着做千年老处女吧。”苏黛黛施施然地站起来。

“你难道不怕我吃了你?!”我厉声道,宽敞华丽的大殿隐隐响起回声。

苏黛黛抬手把桃子扔到我脚边:“吃我?哼,笑话,等你敢吃了再说!”

我是老虎,百兽之王,一出生就是这片山林的大王。可是我不能吃肉,一吃肉就肚子痛。

我是老虎,可是每只妖精都不怕我,连苏黛黛这只狐狸精都可以羞辱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都在背后叫我病猫。

我有一座很大的宫殿,是在我刚成王的时候百兽自发为我建造的。后来百兽发现我其实很没用,当其他山头的妖怪骚扰我们的时候,我根本打不过他们。那时候宫殿已经造好了一大半,只剩半个屋顶没盖,于是一百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星星和月亮。

我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可以讲知心话的人,没有下过山,没有碰过男人。这个窝囊大王我也不要当了。我决定明天就下山,找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找个男人。

(二)

古道,西风,男人。

从对面走过来的男人长得很漂亮,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如墨长发被一支白玉簪松松绾起。雪白的大袖锦缎长袍,衣襟和袖口绣有华贵的浅金流云纹。

我拦住男人,男人疑惑地望了我一会儿,随即就开始笑。我觉得我运气很好,一下山就碰到这么一个好看的男人。

我手指抚到腰带上,要慢慢地,抬下巴,垂睫,牙齿轻咬嘴唇,咦咦?!要咬多少?算了都咬进去吧,要清纯魅惑,男人都喜欢……

还有呢?哦哦哦!想起来了,苏黛黛曾经说,衣服要慢慢地脱。

我很慢很慢地拉开腰带,外衣滑落。我用最轻柔最诱惑的声音,带点喘息:“嗯……公子好生猛……”

他怎么不笑了,奇怪,苏黛黛明明是这么说的。

男人要走,我急忙拉住。

男人的视线落在我抓住他袖子的手上,顿了顿,只看他嘴角微微一弯,便反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微凉,稍一用力,我便扑到了他的怀里,另一只手顺势揽上我的腰。

男人低下头来,温热的鼻息扑在我脸上。他垂着眼,浓长的睫毛便落下。他的视线凝固在我的嘴唇上。

我双手握拳站得笔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听一声嗤笑。“装得太差了。”男人放开我,面色平淡地转身。

“你才太差……你才装!”我怕他跑了于是改抓手腕,把他往这边拉,拉不动。

片刻,男人轻轻一笑,光华璀璨:“说,你想要什么?”

我不假思索:“我要你跟了我,做我的男人。”

男人继续笑:“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把你吃了”

“怎么吃?”上下打量。

于是我摇身一变现出原形,一只额顶大王的白色老虎,我用爪子去挠他的衣服,男人轻轻巧巧地躲开,似笑非笑地说:“原来是只母老虎……”

“吼——”我雄赳赳气昂昂,百兽之王,咱不是盖的。

“记住,我叫花辞镜。”男人笑吟吟地从腰上抽出一条细长软银鞭。

花辞镜轻点脚尖,轻巧的跃到三尺开外,手腕轻转,灵蛇般抖开几个漂亮的鞭花。

……

相信连隔壁山头都能听到我的嗷嗷惨叫。

鞭子的末端坠有薄薄的刀片,在我的周身划开无数个小口子,老虎毛掉了一地。我用爪子盖住脑袋缩成一团趴在地上连声哀叫。

鞭子不再落下,我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就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我的脑袋上。

“把爪子收回去。”清润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我连忙把爪子从头上拿下来,伸直了放在头两边。

弯腰的花辞镜蹲下身来看我,手还停在我脑门上,花辞镜摸摸我的耳朵:“还要我做你的男人吗?”

我摇头摇头,默默流泪。打死我也不要了。

“很好,起来吧,可以走了。”花辞镜拍拍我的脑袋随后直起身来。

就这样放我走了?我疑惑地仰头看他。

花辞镜低头朝我露出灿烂一笑,我打了个寒噤,连忙倒退几步,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

还没跑出两步,一道鞭子就擦着我的鼻尖打在前面的地上,浅浅的一道小坑儿,飘着黄烟。

花辞镜在我身后淡淡地说:“往哪儿去?还不快滚过来。”

于是我就只得滚过去,没办法,我打不过他,而且他的鞭子抽下来很疼。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声地争辩了一下:“刚才不是让我走的吗?”

花辞镜掀开外袍,慢条斯理地把银鞭一圈一圈地绕到腰上。

没了衣物的遮挡,就见一掌宽的素白腰带紧扎。花辞镜的腰看上去很细,银灿灿的鞭子缠上去丝毫不显臃肿,反倒是像一件漂亮的装饰品。

花辞镜说:“我让你走,可没让你往那边走。”

“那你要我往哪儿?”难不成从路边断崖跳下去?

花辞镜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再走得进一些,花辞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锦帕,甩甩抖开,平平整整地铺在我的背上。

“当然是跟着我走了。”很理所当然的语气。

然后,他就……一屁股骑到了我的背上。

我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四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

花辞镜吹了吹我的头,手扶在我的脑袋上稳住身体,不满地抱怨:“叫你滚还真滚,真脏。”

我在心里捶胸呐喊,我是母的啊母的啊母的啊!嗷嗷嗷!

(三)

我被花辞镜骑了一天半,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到达了城郊外的一家茶馆。

花辞镜进去喝茶了,我被一根麻绳拴在门口的大树底下。

不是跑不掉,我虽然没用,但牙口还是好的。

我是不敢跑了。一天下来,我装过可爱,装过柔弱,发过飙,发过羊痫风,最终结果就是又被抽了一顿。

趴着很无聊,四下张望,发现有个屁股破了个洞的小二在二楼抱着茶壶扶着窗沿偷看我。

我站起来,看向他,舔舔嘴巴,有点渴了:“吼吼吼吼吼(给我来碗水)——”

小二的理解“吼吼吼吼吼”为“我要宰了你”。

小二哭了,然后就跑掉了。

花辞镜不让我变成人形,也不让我讲人话。

这个死变态!

花辞镜从隔壁窗口探出身来,随手扔了一包东西下来。

用爪子把外面的油纸划拉开来,是一块水煮牛肉。

牛肉很香,我很饿。

就吃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我咬下一个小角落。

呜呜呜……还想吃。舔一下下,再咬一点点,再舔一下下,再咬一点点。

当舔到第十八下的时候花辞镜从门口走出来,花辞镜看着还剩下大半的牛肉,解开系在树上的绳子,在众人恐惧、惊叹、羡慕的目光中,我又被他骑了。

从刚才开始花辞镜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路上没讲一句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花辞镜很重,我很累,肚子还是饿。

路上碰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瞎子,一个瘸子,除了瞎子其他人都跑了,瞎子还摸了我一下。

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花辞镜突然从我背上跳下来,把还想再摸我一把的瞎子的手挡开,温文儒雅地说:“兄台那边请,这是在下坐骑。”

马上就到城门口了,我一直这样也不行。花辞镜看着我,仿佛在思考。

“我可以化成人形。”我狗腿地献上宝计,再也不想被骑了!

花辞镜皱着眉想了想,移开视线轻声说了一句:“不行,太难看了。我一个人眼睛受罪就够了。”

哼,说我难看!怎么办?想造反!

花辞镜伸出左手来,把袖子往上提了一提,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腕。接着,他低下头,咬破中指,不顾我的反抗把一滴血抹在我的眉心。

就听花辞镜低声吟唱了一句。我开始变小,变小,再变小。扭头,发现花辞镜不见了。转个身子,看到了花辞镜的脚,我整个身子变得和他的脚一样大了……

就这样,花辞镜把我拎起来塞到袖子里就进了城。

袖子很大,我冒了个头在外面,只能看到来来回回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屁股,很没意思,我钻回到里面窝成一团。原来这就是城市啊,没苏黛黛说的有趣。

不过男人确实很多,比山上多多了。

肚子有点痛,不过还能忍受得了,我把自己团得更紧一些。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东西从外面伸进来,我睡得昏沉,反射性地咬了一口。一咬之下发现口感不对,睁开眼才见那个东西原来是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

连忙松口,讨好地舔一下掌心,变态不好相处啊。那只手僵了一下,随即扣住我的脖子把我提出去。

花辞镜把我托在臂弯里,我疑惑地抬头,他用手捏住我的脸转向外面,一根手指指着前方,我顺着看过去,绿衣男子腰间挂着一个鼓囊囊的荷包。

花辞镜把我举高了一些,亲昵地用下巴磨蹭我的头顶,我躲,随后听到他轻轻的说:“看到了吗?把那个东西咬下来给我,记住要快,不要让人发觉。”

我被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几步,回头看,花辞镜面无表情。我又走两步,再回头看,花辞镜眼皮一垂,目光小刀似的刷刷飞过来。

我瞬间鼓起勇气,勇往直前,过鞋山,踏石板,几度承受胯下之辱。

蹲身,起跳,空中转身完美……

只听那人惨叫一声,好像咬到不该咬的地方了。没关系,连忙松口叼住悬在一旁的荷包,正准备从他身上蹿下,那人反手一抓,捏住了我不太灵活的身子。

发现手上抓着的是我,那人怒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冒火,咦,我怎么在往下掉,速度还这么快?我愣住了,嘴巴里还叼着荷包。

等我反应过来向花辞镜求救,已经被银鞭卷到了他怀里,我看着他淡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黑,冷着眼盯着那个被偷钱的人。

那人拿着随手捡起的棍子,想追又不敢,好像被花辞镜的冷脸吓到了,底气不足地说:“它咬了我,偷钱包。你交给我来教训教训。”

被发现了,怎么办?

发觉我在抖,花辞镜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抬头,他的眼神里竟有一闪而过的温柔。

我摇摇头,他再次看向那人的眼神又是冰冷的:“我的东西,只有我可以欺负。”

那人恼羞成怒,举着棍子就冲过来,我急急忙忙地就一头钻进了他的长袍,顺着里衣一路往上爬,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好了,可以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花辞镜说。

我继续爬爬爬,爬到花辞镜的肩上,从他的领子里把脑袋伸出来。

花辞镜把我提出来,拿了我嘴里叼着的荷包,把里面的银子倒在掌心里。他满意地揉揉我的脑袋,点头。

“很好很好。”好像刚刚那一幕不曾出现过。

花辞镜进了一间客栈,他把我放在桌子上,我耷拉着脑袋趴在上面,肚子已经变得很痛,好像有个尖刺球在里面不停翻滚。

一阵敲门声,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瘦高个儿端了盘东西走进来:“客官,这是您要的东西。”

花辞镜把那盘东西推到我面前,我抬头看了一眼,趴回去。

(四)

“就算你绝食我也不会放了你。”花辞镜坐到对面盯着我看,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有下敲着桌面。

呸!你才绝食,你全家都绝食!我瞄了眼那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生肉片。

懒得理你。

花辞镜面无表情,他好像生气了。气氛有些凝重,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疼痛有点忍不住了。

“喵呜——”很轻的一声。

看我,你还看我!又不是我叫的……

肥肥的大花猫从正对桌子的窗户里翻进来,趾高气扬地俯视我,肥爪子指了指那盘肉。

就算我不能吃也不能让你占便宜!一爪子拍到肉上——“喵喵(不给)!”

大花猫一爪子拍翻我,叼了肉就飞出窗户,几个起落就站在了对面屋顶上把肉按在脚下,对我阴恻恻地舔爪子,嘴巴歪着咧开,应该是在奸笑。

我站在桌子边沿看得目瞪口呆。

“这次装得很像。”花辞镜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慢腾腾地从桌上的竹筒里拔下一根筷子,往筷头轻呼一口气,看也不看甩手就射了出去。

爪下劲风袭过,大花猫怔怔地看着肉片被筷子穿过,飞走,钉在了前方的墙壁上。夜风中,长毛狂乱飞扬。忽然有种绝世高手独孤求败的苍凉感觉。

突然一股剧痛袭来,眼前一黑,我从桌子上掉了下去,半空中被花辞镜抓住。

“你怎么了?”花辞镜紧张地把我单手托到面前,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拨开他的手把自己抱成一个紧紧的毛球。

很疼啊,真的很疼。

到后来我可能是晕了。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晴天霹雳!天雷勾地火呀!

我竟然瞎了!

“老天,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朝着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无尽的黑暗嘶吼,“为什么?让我成为一只老虎,却让我一吃肉就肚子痛!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夺去我的双眼!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上苍你对我不公啊……嘎!……呃呃?!”

耳边一道指风弹过,不远处的油灯冉冉亮起,我看到半坐在身边的花辞镜一脸黑气。被子从天而降把我盖的严严实实,花辞镜把我往他身边拨了拨,手背贴着我的耳朵不再动弹。

痛楚已经消退了不少,可能是受了惊吓,我没有一点睡意。

半晌,听到花辞镜的声音传来:“你吃肉会肚子疼?”

“嗯。”

“为什么不早说?”

“你要我怎么说?我是只老虎,虽然很废,可我还是只老虎,不是兔子。”说到这里,我有点难过,顿了顿又开口,“没有一只妖怪看得起我,他们都在背后叫我病猫,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世界上这么多老虎……”

“修炼成精的老虎很少。”花辞镜突然说。

这算是在安慰我吗?

“咦?说起来,我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已经成精了,我好像没修炼过?”我回忆了一下,有点疑惑。

过了很长时间花辞镜都没有回答,我从被子里爬出来,却见花辞镜闭着双目已然睡去。

我没发现花辞镜的手在被下慢慢收拢,紧紧握成一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花辞镜已经不在了,我站在床边,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那人去哪儿了?我仰头张望,目光掠过桌面,他又不可能蹲在上面。视线往回走,只见桌上堆满了萝卜大白菜。

忽然有点感动。

想了想,其实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

花辞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吃饱了,躺在船台上晒太阳,大花猫蹲在旁边用一对绿色的大猫眼哀怨地看我,一看到花辞镜就嗖地跑了。

花辞镜这次把我揣在了怀里,我从他的衣襟里面把头伸出来,花辞镜把我按下去。

“没我的话不准伸出来。”

只刚才一眼,就能发现两人已身处一片茂密竹林。

刚想问为什么,就听到花辞镜冷冷地喝道:“孽畜,还不快快滚出来?!”

低沉的吼声响起,伴随着竹子疯狂颤动的刷刷声。

(五)

耳边不断传来兽类的狂躁嘶吼,有长鞭划破空气的呼啸,巨石碎裂的巨响。

花辞镜的身体在不断晃动,我只好用爪子钩住他的里衣尽量不让自己掉出去。我和他贴得极近,耳朵正好紧紧靠着他的胸口,透过薄薄的衣料,侧脸是一片温热,心跳声清晰地钻入耳内。

花辞镜可能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我连忙用力地扯住他的衣服,哪知一用力之下,花辞镜的里衣被我扯开了好些,我的鼻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片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

我失神,不知不觉间爪上力道放轻。然后,天旋地转,我从花辞镜衣服里掉出去了……

头先落地,我在地上滚了两圈,趴在地上眼冒金星。巨大的黑影自头顶上方笼罩过来,我缓缓抬头,头晕眼花中,猛一惊:呃?好大两个烧饼……

“快跑——”花辞镜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带了焦急。

定下神,再次仰头。

只见巨大的深红色三角蛇头悬在我头顶。红色巨蛇“嘶嘶”吐着信子,自上方俯视我,蛇头越压越低。

很安静,我傻兮兮地与它对视。

蛇把脑袋压得足够低,猩红的大嘴突然暴张,尖尖的獠牙如利刃,下一刻就可以刺穿我的脖子。

千钧一发,身后袭来一道鞭影,软鞭缠住我的尾巴一下子就把已经被吓得全身僵硬的我从巨蛇的牙齿下拽到了安全处。

我哆哆嗦嗦地起身,随后扑倒在地,紧紧抱住花辞镜的小腿,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掉下来。

“好大一只妖怪!花大侠!保护我!”

我被花辞镜一脚踹到老远,滚到了一块大石头下面。内伤了内伤了,我连忙躲到石头后面,偷偷地看外面的情况。

花辞镜站在原处,嘴角含笑,眼神冷冽,他缓慢地抬起右手,伴着从唇中溢出的浅浅吟唱,月白锦袍无风而动,双袖翻飞,长发如瀑被风吹散。

竹林中,一人一蛇,一红一白,静静对峙,不时有翠绿欲滴的竹叶自高空飘落。

我收回探出去的脑袋,贴着石头喘气。

那边开始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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