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的话一出口,原先在屋里的小厮、侍婢都跑了出去,就连伯府的大夫都跑了,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安未、楼半夏、萧煜和御医陪着重病的平安伯了。
见御医煞有其事地从药香中取出提前用解毒的药物浸泡过的方巾围在脸上,又吃了几颗解毒的药丸,安未有些不以为然:“从安辰病发其我就同他在一处,也没见着有什么问题,你是不是太大题小做了?”
御医闻言,依旧我行我素,做了全套的防护工作才走到安未身边给他把脉。安未的身体很健康,完全没有生病的情况:“嘿,这倒是奇怪了。”
平安伯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其他人身上,他现在的精神情况只能支持他专心和安辰说话。不过,他能见到安辰,也便说明他已命不久矣。
安未见着平安伯一直絮絮叨叨和“安辰”说着话,心底一直压着的火气突然就窜了上来,三两步冲到床前,透过安辰的身躯揪住平安伯的领子:“伯爷,都什么时候了,现在做出这副深情仁义的模样给谁看呀,安辰他看得到吗?他效忠了你一辈子,到最后也就只能得你这点儿虚情假意了是吗?”
安辰急得直挠安未的手,却只是徒劳。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接触到安未的身体,再怎么挠安未也没有任何感觉。情急之下,安辰的眼神对上了楼半夏的眼睛,他在一瞬间意识到,这个人是能够看到自己的。
“求你,拉开他,伯爷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安辰眉头紧促,竟然激起了楼半夏对弱小生物的怜爱之心。
楼半夏轻飘飘地抓住安未的手腕,将人拉开:“行了,你还真想就现在把人给弄死啊。”
平安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抓住了楼半夏的袖子:“琴公子……”
“伯爷,是我。”
“我,和你交……”
楼半夏知道平安伯要说什么,可惜的是,平安伯话没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萧煜看向安未:“安辰从病发到身死,一共经历了多久。”
安未对萧煜拱手作答:“禀王爷,整整三日。”
“嗯。”萧煜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便没有再说话。楼半夏便转移的话题,让安未随她回牵情阁一趟。
“你养的小东西还在我们牵情阁赖着呢,为了找你,小家伙可废了不少力气。”楼半夏唇角带笑,仿佛一边生命危在旦夕的平安伯完全不存在一般。
安未也愣了:“我养的小东西?”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起来自己养了什么小东西能找自己找到牵情阁去,“我从小到大就养过一只乌龟,还特别爱睡觉,总不会是那只乌龟托你们来找我吧?”说着,安未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难不成他们家小乌龟成精了?
楼半夏也不直接回答他:“是与不是,你同我回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我还不至于把你骗回去做点什么,你也不用害怕。”
“谁怕了,去就去咯。”
当看到趴在软榻上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娃娃的时候,安未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脸色更冷了:“琴公子,玩弄别人很有趣吗?”
“你觉得,你哪里有值得我玩弄的地方?”
安未被气笑了:“我可从来没养过小娃娃,除非你告诉我这小娃娃是我的小乌龟变的。”
“谁告诉你不是呢?”
“主人?”没等安未再开口,软榻上的小娃娃眼睛都没有睁开,耸着鼻子问着味道就往安未身上扑了过来。安未生怕他从软榻上直接栽下来,连忙将小娃娃接在怀里。小娃娃缩在安未怀里,调整了下姿势,嘴角咧开一个傻乎乎的笑来,在安未的目瞪口呆中变成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青灰色乌龟。
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乌龟,安未还是认得的。此时此刻,他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心情,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在做梦:“小未未成精了……”小未未,就是他给玄龟起的名字。虽然以前他经常会念叨一些“小未未你会成精吗”“小未未你成精给我看看吧”“小未未你以后要成精给我养老”之类的话,但是他也从来没想过他家的小乌龟真的会成精啊!
“这这这……”手里捧着小乌龟,安未觉得自己有些接受无能,“琴公子,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呵呵,真是好笑呢……”
“我可没有那个闲心思和你开玩笑,能养着玄龟也是你的造化,你且好生将他养着,自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楼半夏在桌边坐下,“当然你要是不想养他了,走出去随意找个远些的池塘把他给扔了,想来按他的性子也不会拿你怎么样,顶多就是继续天上地下的找你罢了。”
安未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一个哭唧唧的胖娃娃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模样,顿觉不忍:“算了算了,都养了它二十年了,继续养着也没什么,说不定它还真的能给我养老送终呢。”
“既如此,那这桩事情就算了了。玄龟既然是你养着的宠物,帮他找你的酬劳自然也该是你这个做主人的来给。”
“酬劳?”安未想起牵情阁“一价千金”的规矩来,顿时一哆嗦,“我,我可没有那么多身家。”
姽画之门外推门而入:“无妨,没有金银,可以用旁的东西来抵嘛。”
“旁的东西?”安未见姽画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转悠,脸上不期然飘起酡红,“安未不卖身。”
姽画一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谁要你卖身了。咱们牵情阁虽然有个‘一价千金’的规矩,却也还有另一条规矩,有情人分文不取。玄龟忠义,安未你也算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汉子,倒也算得上是有情人。”
“如此说来,我不用给钱了?”安未有些不确定,“那还有什么酬劳?”
楼半夏抿了口茶:“姽画,你瞧瞧他身上有什么是可以用作酬劳的。”
姽画绕着安未转悠了两圈:“少年,哀莫大于心死,不如把你的心给我怎么样?”
姽画这话说得,如同邪恶的女妖诱惑无知的少年一般,让安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楼半夏无奈扶额:“好了,你就别吓唬他了。”
“好吧,既然没钱,那就拿你的兄弟情义来抵吧。”
“兄弟……情义?”
“反正你也已经被赶出了平安伯府,再也不是平安十二卫之一了,大概也不太需要兄弟情义了吧。”
安未的眼神闪了闪,被愤怒和悲伤压下的焦虑突然涌了上来。从出生起,他就是平安十二卫的安未,有十一位生死之交的兄弟。但是现在,他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再也回不到从前。在安辰死之前,这种焦虑还不甚明显,因为他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安辰。但是……安辰死了。
“你们要,那就拿去吧。”
……
离开牵情阁的时候,安未看上去不悲不喜,玄龟呆在他胸前睡得昏天黑地。刚走出去不多远,安未看到了安丑和安酉,安酉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不肯抬头看安未。安丑叹了口气,让安未跟他们回平安伯府。
安未不曾犹豫便拒绝了:“我还要回去处理安辰的尸体,也没有立场回平安伯府了。”
“我们跟你一起去看看安辰……”
“不必了,他大概不想见到你们。”安未径直走过安丑和安未身边,冷淡的嗓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安未走后,安酉忍不住哭出了声:“二哥,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算了,都过去了。”安丑拍了拍安酉的肩膀,“回去吧,兄弟们都等着呢。”
天已经亮了,路边的摊贩逐渐开始多了起来。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牵着幼小的弟弟走到卖烧饼的摊贩前买了一个甜烧饼,一人一半分了。安丑仿佛不忍直视般转开了眼睛,从今往后,他们平安十二卫再也凑不齐了。
即便有药物维持,安辰的尸体还是腐烂得很快。御医也说过,这种病是会传染的。安未知道,他不能因为安辰是自己的兄弟就将满城百姓的安危置于不顾。他在院子里架上了柴火,淋上了刚刚买回来的好酒,将安辰的尸体放了上去。
“安辰,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被传染,大概是你在天有灵保佑了我……但是我只能这么做,我想你知道以后也不会怪我的。如果你实在要怪我的话,提前给我托个梦,我得先给小未未找个新主人,不然我死了的话,我怕它又会没头没脑的到处找我。”安未眼眶发热,将玄龟从胸口掏出,掌心托着它到与安辰的脸平齐的位置,“小未未先别睡了,跟安辰道个别吧。”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安未的话,玄龟的脑袋从龟壳中探了出来,睁着绿豆般的眼睛,脑袋在安辰脸上碰了碰。
安丑带着一众兄弟找到这里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火光滔天。安子一脚踹开院门,看到的就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和被火光灼得满脸通红的安未。
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会想到,安未竟然会将安辰的尸体火化。
大火一直燃烧了半个时辰才逐渐熄灭,十一个曾经的兄弟就那么沉默地站了半个时辰,直到安未开始收敛安辰的骨灰。
“伯爷想见你。”安子声音干哑,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
安未动作未见停顿:“等我收敛好安辰的骨灰,我自会去见他。”即便平安伯不传见他,他也会去见他的。
安未是捧着安辰的骨灰去见平安伯的,几个时辰过去,平安伯脸上的水泡已经化作了脓包,脸色通红,皮肤上多了不少血痕,一如当初安辰的模样。
楼半夏和萧煜也在房中,见安未进来便同御医一起转身出去了。平安伯的手似乎紧紧抓握着什么,但安未却什么也看不见。
“你来了……”
“伯爷,安未是回来拿安辰和安未的凝血玉的。”
当年,他们这一代平安十二卫以天地作证歃血为盟,此生不离不弃,绝不叛离。那时候,平安伯以十二块玉石将他们的血封存,便是凝血玉。凝血玉是他们誓言的见证,也是代表了平安十二卫兄弟情义的信物。
门外,楼半夏想起安未到来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唏嘘:“你们这些人啊,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萧煜敲了下她的脑袋:“你以为谁都能跟我一样豁达潇洒吗?平安伯是世袭的爵位,只要他不作死,爵位就能一直传下去。若是因为一些事情被言官弹劾,爵位便会被降。若是他不能留下后嗣,爵位也就断了。平安伯这个爵位虽然算不得多高,到底是先祖打下来的,平安伯想要守住也很正常。”
“虚名利禄,最是蛊惑人心。”楼半夏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安辰……这病我看着也十分奇怪,倒不像是寻常的疾病,反倒类似中毒的症状。”
“什么毒?”御医耳朵一竖,凑了过来。
楼半夏唇角轻抿:“妖毒。”
“毒,这也并非不可能。安辰发病的时机十分凑巧,而且来势凶猛,的确像是中毒的症状。”萧煜沉吟,“但你说妖毒,难道安辰招惹了什么妖精?”
楼半夏咬了咬下唇:“也许安辰并没有招惹它,它只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达到某种目的,就像之前独眼那样。听书传给我的信件中便提到了有修士有意阻挠他找到安未,昨夜里你应该也看到了天象异状……”
萧煜:“但是并没有妖气。”
“妖毒并非只有妖能用,”楼半夏张开右掌,棕色的木刺出现在她的掌心,“龙脩的木刺之所以能让人血流不止,便是因为木刺上有蛭毒。”
“蛭毒?”萧煜是亲身感受过木刺的威力的,现在看到这木刺,腰侧便觉得一阵疼痛。
“水蛭,也就是蚂蝗。”
一边的御医憋不住了:“蚂蝗吸血而生是不错,但是我却没听说过水蛭还有毒的,更没有见过有人因为中了蛭毒而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