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有博山炉烧着银骨炭,混着龙脑香,暖和的很,舒适的很。
案桌上放着千里之外送来的樱珠、柑橘、桑葚,个个果肉饱满、汁多味美。
赵小侯爷半趴在羊绒地毯上。一手捏着樱珠,一手拿着柑橘,嘴中还含着桑葚,吃得满手满脸满身都是紫红色,且毫无坐相,且毫无吃相,更毫无从前赵小侯爷的半点做派。
惹得一向寡言的熏风都忍不住询问素衣公子:“这……当真是赵小侯爷?”
那素衣公子毫无疑问就是楼云霖。
他点点头:“汐萦师姑前些天就写信告知:赵小侯爷渐醒,人无大碍,智商尽失。——只是,我也未曾想到他竟失智到这个地步。”边说,边将一颗樱珠蘸过糖。亲自喂到赵小元毓的嘴中。
倒是一派“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画面。
酸的熏风和听月不由对视一眼。过后,还是听月先抖抖鸡皮疙瘩,谨慎道:“公子,此事有些古怪。”云霖“哦”一声,尾音上扬,示意他接着说下去。遂就听他续道:“赵小侯爷既然失智,就不可能自个儿跑到这里来?就算有什么奇迹,就算他心心念念公子您,也该跑去西楚衍州才是。”
“当然不是他自己跑来的。”云霖看着胡吃海吃的元毓,微微一笑。
“所以,此事处处透着古怪,或许有什么阴谋……”
“你很谨慎。”云霖轻轻打断听月:“但这件事情根本不会掺和太多的阴谋阳谋。不过就是汐萦师姑的一时兴起。”
赵小元毓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凭空出现在位于北溟天京城的“花想容”。在常人看来,根本就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但云霖从小在龙源长大,略懂各种术法,而赵小元毓又在适才提及“梦”的事情,他就联想到“假梦术”。
自然而然,就推断出施法的人是汐萦师姑。
再往深处想,汐萦师姑若不想引起苍国那边的骚扰,势必还会用上“分身术”。
且不说这两个术法如何繁复,有点差错,施法人就将万劫不复;就单说“假梦术”可能致使赵小元毓的记忆更加错乱,云霖就想骂一句:“胡来!”
好在始作俑者汐萦真人不在这里。
就算写信去骂,非得过十天八个月才有效果。
遂云霖就算在心里,能把汐萦骂出个花儿来,此时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分身术只有七天的时效,所以赵小侯爷只能在这里留七天。”
未曾想,听月竟哀嚎道:“七天?这么长?”
云霖偏头,冷飕飕地看他一眼;他的大拇指在唇上一划,立即就把嘴巴给“缝”上。
这时,熏风接话道:“主要是不好瞒过拓跋小王爷。”
云霖道:“有何难?这七天‘花想容’就闭门不见客。”又冷哼一声:“他还能奈我何?”
那个拓跋沅没有什么脑子,确实好对付,只是……
听月想一想,还是没有忍住把嘴巴扒开:“公子,你要不要治好赵小侯爷?”
要不要治好赵小侯爷?
对于这个问题,云霖其实也有些迷茫。
……
元毓失智。无非就是他自己承受不了那么深重的打击,遂自动生成一种自我保护策略;
元毓治好。无非就是回到从前赵小侯爷的认知,但也回不到从前赵小侯爷的鲜明艳丽。
……
是以,心灵的损伤,他楼云霖有自信为其慢慢修复;但,身体的损伤,他毫无办法。
而元毓又如何能够接受他自己余生往后都是一个腐人?
故而,云霖觉得如今这样挺好。他不想医。偏偏汐萦真人送元毓来的目的,就是让他医。
思虑良久,他挨坐过去,边摸着元毓的发鬓,边回答听月道:“这件事情,我也没有找到如何医治他的办法,就且走一步是一步。”反正只有七天,时间短,治不好,想来汐萦师姑也没法因此怪罪于他吧?
……
本来“花想容”还有其他的房间。从前,元毓搬进来住的时候,为掩人耳目,都是住在西厢房,偶尔云霖过来与其耳鬓厮磨一番,往往天还未亮,枕边人已然不在;而这一次,也是为掩人耳目,元毓终于不用住西厢房,云霖也不用来回奔波;只是,就在元毓躺在云霖的床榻,呼呼大睡、鼾声不断的时候,云霖却坐在其身旁,撑着头,看着他宛如孩子般纯真的睡颜,一眨不眨……
也不知过去多久,琼花捧着一盆水进来,惊诧道:“公子……怎……不睡?”
云霖合合眼睛:“睡不着。”
琼花就将水盆搁置好,转身问道:“因……赵小侯爷……”
云霖揉着眉心,笑笑:“从前,他的睡相不好,我在旁,总是睡不安稳;如今,他的睡相倒是极好,但我根本不敢在其身旁入眠,连小憩都不敢有。”
闻此言,琼花就走过去,蹲在他的身旁:“为何?”
云霖苦涩道:“雁门的时候,我就离开他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结果就变成这样……”
琼花道:“公子,不怪你。”
云霖道:“如何能不怪?如若当初小心翼翼,未曾将我们之间的情谊坦然,那些人根本就不会在他身上施暴。”说着,竟痛苦地揪起自己的头发。须臾间,碧玉发簪从发间滑下落地,摔成两半。接着,发髻也散开。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松松垮垮垂到腰间,竟是狼狈不堪。
琼花从未见过这样的云霖。不,应该说任何人都没见过。
遂她征楞片刻,慢慢地抬起手来,握住云霖的。
她未曾使用一点力气;但成功阻止云霖继续折磨自己的头发:“公子,回鹘部……有谚语……世上爱情和咳嗽藏不住……所以……不怪公子。”云霖微微蹙眉。她续道:“还有一句谚语……磨难来,逃不掉……赵小侯爷……逃不掉……公子……加倍对他好……可以弥补。”
世上爱情和咳嗽藏不住。
磨难来,逃不掉。
既如此,加倍对他好,足以弥补。
道理当真是人人都会说,事实就是人人未必都能做到,往往在做事的时候才会发现横在面前的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根本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但,即便知道如今的情况是那样,云霖还是被鼓舞地振作一些。
他轻声道:“谢谢你。”
四目相对,琼花心中一动。
她的手指在暗暗加力,紧紧缠着云霖的掌心,仿若要传递给他力量;而云霖倒是想要松开,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也就任由她握着……
就在这时,乍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来:“云霖哥哥,你们在玩‘手拉手’的游戏?”
云霖一个激灵,松开琼花。
他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元毓半撑着坐起来,那一双凤眼有着从未出现过的澄清,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