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毓抬起头来,使劲去看自己父亲的脸。但因其背着光,那高大的阴影将他小小的身子笼罩进去,他始终看不清楚。姑且就认为很严肃吧。对,通常情况下,父亲在镇南候府的练武场,手提红缨枪的时候,表情都很严肃的。小元毓悄悄地缩缩脖子。
父亲将红缨枪别在身后,挺直腰板,铿锵有力道:“赵家人,生就是苍国的人,死也是苍国的魂。保家卫国,那是刻进骨髓的事情。”
……保家卫国,那是什么?
……爹爹说:“临患不忘国,忠也。”
……是不是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小元毓想了想,握起拳头,点点头:“嗯。”
但是,父亲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俯首看他很久,竟长叹一声道:“但是,毓儿不必如此。你还是安心去钻研你的那些琴棋书画,等你长大以后,再为咱们赵家开枝散叶。”
小元毓又想了想,松开拳头,摇摇头:“为什么啊?”
父亲又长叹一声:“你啊,世袭爵位,这辈子也不愁吃穿用度……”
小元毓抓住父亲的胳膊,使劲摇晃:“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父亲又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赵家不能把鸡蛋都放进一个篮里……”
小元毓还在摇晃着:“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他快要哭出来。
父亲抓住他的手,一点一点将其掰开:“毓儿,为父实在不想让你做不忠不孝之辈……”
……不忠不孝,那是什么?
……爹爹说:“背叛家族为不忠,愧对先祖为不孝。”
……然而,赵家不该都是生为苍国人,死为苍国魂?那该如何做,才算忠孝之辈?
小元毓又一次抓住父亲的胳膊,且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我不要做不忠不孝之辈;爹爹,我不想被赵家抛弃……”
爹爹,我不想做不忠不孝之辈;爹爹,我不想被赵家抛弃!
赵元毓蓦地睁开眼睛。只见一道白光从他的眼皮底下划过。他下意识朝后一躲。但那刀刃还是不留情地划破他的下巴。忽觉一阵疼。他抬手去抹,掌心立时多出一滩鲜血。
接着,耳边又是“铛”的一声脆响。是兵器相撞的声音。
很显然,有人来救他。然元毓到此时,头还是晕乎乎的,他即没有搞清楚状况,也看不清楚交战双方都是谁;只是下意识地将被子一裹,滚下床榻,踢飞火盆。
犹到这个时候,元毓的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原来,刺杀他的人是上官秋芙,营救他的是丹雪。而此时,丹雪正跟上官秋芙的侍卫、贲擎打得难分胜负。看来他们暂时也注意不到自己。——如是一想,元毓慢慢抬手,以拇指碰一点下巴的伤,放进嘴里,任由血的味道盈满口腔;随后,他眼眸一沉,越发冷静清醒。
就见丹雪边战边道:“公主殿下,赵小侯爷可是我家殿下的贵客,由不得你胡来。”
而在营帐角落观战的上官秋芙回道:“我偏要胡来怎样?杀他,我自会向六表哥交代。”
丹雪挑开贲擎的剑:“就怕你交代不了。”
“交代不了?”
上官秋芙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呵,就算再喜欢,终究不过一个男人。难不成六表哥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封他为王妃?况且,在这个‘合纵攻苍’的关键时候,六表哥还能因他而弃我?”
按照常理来说,她分析地都合乎逻辑;只是,感情一事,往往不是掌握常理就能掌控的。
且上官秋芙本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己想到什么,便觉得全世界都应该如此。
丹雪疲于应付贲擎,保护元毓,自然再没有多余精力去做这些口舌之争。
只是,赵小侯爷已经醒过来,按照他急急燥燥的脾气,为何也不还嘴?
丹雪朝床榻那方一瞥,哪里还有赵小侯爷的身影?心下一惊,手中剑登时就被贲擎打飞。
而她已经顾不得拾剑还招,只大叫一声:“公主殿下,当心!”
已经来不及了。
赵小侯爷像一只潜伏多时的猎豹般,腾地从旁跃起。先是一掌劈过去,夺走上官秋芙手中匕首的同时,还轻轻松松地卸掉她一只胳膊;又一个跃身窜其身后,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搭在她的脖子上。
而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绝不愧“将门虎子”的威名。
“好了。诸位的戏可以先暂停了。都给本小侯爷把武器放下。”
此话很显然是对贲擎说的。就见这个忠心的侍卫慢慢转身过来,双眸赤红,仿若要将元毓撕碎,再吞进肚子中。但对峙半柱香过后,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剑扔在一旁。
元毓赞道:“不错。这才叫识时务嘛。”
怎料,上官秋芙呵斥道:“放狗屁的识时务!贲擎,给本宫把剑捡起来!”
被这么一吼,贲擎又要蹲下捡剑。
元毓“嘿嘿”道:“谁让你说话的?”上官秋芙道:“本宫想说就说……啊啊啊!”话未完,她就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叫声来,竟是元毓用匕首割烂她的下巴。元毓哼哼道:“你以为本小侯爷是那些任由你欺负的人嘛?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本小侯爷在苍国素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一刀就是还给你的!”
又威胁道:“你若敢继续乱动乱叫,本小侯爷就立即划烂你整张脸。”
如是,上官秋芙再也不敢造次,只弱弱地“嗯嗯”两声,以示不满。
这时,元毓询问丹雪:“现在什么时辰?”
丹雪微微一怔:“辰时。”
元毓又问:“你家殿下呢?”
丹雪不答。元毓便看着贲擎:“你来回答。”他边说边故意在匕首上使劲,登时上官秋芙白皙的脖颈上就压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贲擎忙道:“在大雁关。”元毓问:“做什么?”贲擎答:“攻城。”元毓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贲擎道:“昨夜辰时。”
整整过去十二个时辰。元毓的心中一片瓦凉。恨不得立即飞去大雁关助战。
但是,有些问题他还没有搞明白。在此之前,他不能贸然行动。
遂继续问道:“你们为何留在此地?”
贲擎看看上官秋芙;上官秋芙拼命摇头;而元毓自然而然地又“厚待”她一次。
贲擎忙不迭道:“公主殿下说要留下来处理一点小麻烦。”
元毓冷笑道:“小麻烦?我?”贲擎老实地点点头。元毓又问:“西苑军呢?”
贲擎道:“都被衍王殿下带走。我们是半途偷溜回来的。”
元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中却越发瓦凉瓦凉:如此看来,这次行动根本就不是一次试探,而是一次全军出动的生死决战;且慕子高还故意地撇下他……元毓看向丹雪:“你又为何被留下来的?”
丹雪眨眨眼睛:“这个嘛,我可不能说。”
元毓冷笑道:“不说?很好。那我从现在起,问一次,就在这个西苑帝女的身上划一刀,直到你肯说为止。”言毕,元毓发觉贲擎已经紧张地攥紧拳头。
而丹雪倒是极为冷静,至少表面如此:“反正她又不是我主子,你随意。”
“她的确不是你主子。只是她的母亲可是你们西楚的长公主殿下。”
“那又如何?”
“据说,楚帝最疼爱他的妹妹。”
元毓挑眉一笑,手腕一使劲,匕首轻轻一划——“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又让西苑帝女的脸上挂彩啦。可是,你说这个罪名该安在谁的头上?”
上官秋芙捂着脸,哭喊道:“赵元毓,我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的,一定!”
贲擎心疼地提醒:“殿下,别说话……”
还没有说完,匕首又在另一边脸颊抹了一下。
元毓无辜道:“我提醒过你的,可不要继续乱动乱叫。”
就此时的赵小侯爷,宛若被魔鬼附身般可怕。丹雪都禁不住打个冷颤:“你疯了嘛?”
元毓冷笑道:“若是你不说实话,本小侯爷还可以更疯一点。比如……”匕首慢慢游走过上官秋芙的胳膊:“……切下她的一片肉。”说着,又举起匕首来。
丹雪尖叫一声,忙道:“殿下让我留下来,给你添炭加火的。”
果不其然,所有的问题都在那燃着的炭火中。
什么雅兴之事?什么弱水三千?什么随心而动?都是一些骗人的鬼话。
在此之前,他还尚且存着一些侥幸的心理;在此之后,他只能逼迫自己承认现实。
正所谓:“人不逼不疯魔。”到了这种时候,元毓反而“疯魔”地愈发坦荡,他笑着询问丹雪:“慕子高是不是还给你下令,不许其他闲杂人等靠近营帐。可惜啊,你失职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没有机会为难你的,因为……”停顿一下,他微微笑,倾国倾城:“有些账,本小侯爷是该跟他好好算算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