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五岐山的山贼问题已然解决,但云霖担心节外生枝,又在金风玉露楼待了半月有余,直到方天逸送来归降的文书。这段时间倒是极为闲适。云毓二人不是赏花观月,就是看书下棋,偶尔外出游玩;而这等心宽体胖、被人宠溺的日子过得连神仙都会羡慕,元毓不知不觉间又被云霖养的又白又胖。
终日昏昏醉梦间,烹茶泼墨赋诗篇。
就这么无所事事的混回玉京城。
就这么继续沉浸在云霖筑起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
就这么整日里混吃等死当猪。
元毓有那么一段时间都快活地忘记自己的身份;甚至有时想起,还觉得天下兴亡、匹夫生死与他何干?就这么跟着云霖,醉生梦死,枕戈待旦,如此一辈子也不赖。
直到某日,玉楼春亲自来到十四王府。
她交给元毓一封来自天京城的家书。是赵夫人给元毓的亲笔信,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出自《胡笳十八拍》,元毓当然知道。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缘离别。
他忽然很想念天京城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家后门拐角处那一个卖馄饨的小摊。
那老板五十多岁的年纪,是一个厚道人。便是:芹菜只要茎,白菜只要帮,大葱一根,伴着肥瘦搭配的肉馅,包进馄饨皮中;待下锅沸水一煮,就是皮透肉嫩。又现下汤料,现添汤,一大碗骨头汤,加一滴香油,数颗芝麻。趁着滚烫的时候送进嘴里,便是故乡的味道。
自他十四岁那年离开,接近五载,已经没有尝过那个味道了。
为天有眼兮为何使我独飘流,为地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他已然想起自己出现在此地的缘由;已然想起自己曾对少翊发过的誓言;已然想起威严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枉死的大哥,还有喜欢跟他斗嘴的胞姐。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他是苍国人。他流着属于苍国的血,他有着忠于苍国的魂。而这些是他永远也割舍不了的情结。……思及此,他放下家书,抹抹自己的脸。这才询问玉楼春:“谁让你送来这封信的?”
玉楼春没有隐瞒:“封奉仪。”
元毓遂冷笑一声。果然,总是逃不过那个家伙的算计,且那个家伙还把自己给看透,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是啊,只要赵家尚在,他赵元毓就算跑出去再远,也终会被拽回来。
想到这一重,元毓更加心烦意乱。他打发走玉楼春,便取出瑶琴来,就是一曲《胡笳十八拍》,似滚滚不尽的海涛,又似燃燃不熄的火山,若珠泣玉盘,若湘娥啼竹,若苌弘化碧。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幽幽心思,只让其随指尖流转,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
待满腔愁绪快要抵达云霄之际,“噌”地一声,琴弦断,鲜红的指尖血滴在琴身上。
元毓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出去。就见云霖站在门边,逆着光,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但是,他的声音中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惆怅:“你想家了?”
元毓强作镇定道:“刚才玉楼春给我送来一封家书。”
云霖问:“赵夫人写给你的?”
元毓答:“只一句‘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
“《胡笳十八拍》?”
“是啊。所以有感而发,便想起弹奏这首曲子。”元毓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只是,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云霖精通音律,如何不懂他的这些小心思?所幸的是,云霖只是轻轻“嗯”一声,没有追问;元毓悄悄松口气,犹在这时才发觉掌心全是冷汗,且指尖隐隐作疼,由不得“嘶”一声。
云霖便疾步走过去:“让我看看。”说着,不由分说的抓起元毓的手来察看。
元毓挣扎两次都没有挣脱,只道:“小伤。”
云霖举起他的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吹一吹:“哎,弦断有知音。都怪我听得太入神。”
元毓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能有你。这辈子让我断弦无数次又何妨?”
闻此言,云霖轻弹一下他的额头:“断弦伤指,还是不要罢!”遂起身找来药箱,又是擦药,又是包扎,极为细致。待一切弄好,他就俯身轻轻亲吻元毓的那根手指,柔声道:“想家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无需掩饰。待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就随你回一趟苍国。”
元毓瞪大眼睛:“你说什么?随我回苍国?”
云霖理直气壮:“你我名正言顺,难道不该带我见见家严家慈?”
元毓“呃”一声:“这个……我好像也没有办法回苍国。”
云霖道:“有我在,这世上就没有能拦住你的路。”便是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度。
但偏偏元毓就是一个爱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家伙;云霖越是这样,他就越要反驳试试:“要是牛头马面来拦我的……”话未完,就被云霖用嘴给堵上;待一个深情缠绵的舌吻过后,元毓晕晕乎乎的,就觉得云霖咬着他的耳垂,发誓一般说道:“赵元毓,这辈子我跟你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是我不让你死,就是那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也休想拦住。”
跟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拦路?如何拦住?就连那些真人仙人都不敢放出这等狂言。且云霖在修仙这件事上还毫无建树,如何能拦?
然情生智障。
云霖这么一说,元毓那么一想。纵然知道不可能,还是由不得心跳加快、热血冲头。
遂一下将云霖扑倒在地,撞翻琴凳无所谓,打翻瑶琴不可惜。只要,手能不安分地伸进云霖的衣襟,脚能不安分地抵住云霖的膝盖,嘴还能不安分地啃到云霖的嘴皮。只要,空间足够,发挥充分,如此就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亢的尖叫声贯彻寰宇。
元毓只觉得脑袋一炸,头皮一疼;他和云霖齐齐朝外看过去,就见拓跋香香双手捂唇,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的,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