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可不是给二位叙旧谈情的地方。”
这是鸾镜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他依然白纱蒙面。露出的那双眼睛比严冬季节的冰棱还能冷上三分。但待他看到少翊额头上缠着的纱布,声音又不由自主地放柔三分:“你怎么受伤了?”
少翊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元毓拉扯到自己的身后。
见此一幕,鸾镜又恢复冷冰冰的姿态:“刚才你们的谈话,本王在外面都听见了。”元毓微微一惊,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说出计划来;随即就看到鸾镜盯着自己的眼神,似风刀,似冰刃,再也没有当初在天京城的殷切。当真是“情生智障”。元毓想到此,一个没有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就有鸾镜身后的侍卫呵斥道:“你笑什么笑!”
元毓摆摆手:“无心插柳柳成荫,闲云野鹤梦已破。”鸾镜听此一句,脸色一变。若是眼神能杀人的话,只怕元毓此时已经身首异处;至于其他人,都在云里雾里转悠,完全搞不懂这个家伙为何在这个时候还文绉绉地拽什么词?说起来就是对牛弹琴。元毓无奈地看着屋子中唯一的“知音”,挑衅道:“摆这么大的阵仗,可不能空手而归。要杀要剐,就放马过来吧!”
鸾镜冷冷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一点本王倒是挺佩服赵小侯爷的。”
说着,就要左右侍卫强行去抓元毓;而元毓已经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来。
眼看将有一场恶战。少翊就在这时横眉竖目地挡在元毓身前:“谁敢!”毕竟他是苍国太子,就算沦落成质子,也没有人敢伤及他半分;登时侍卫们攻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地看着鸾镜。鸾镜朝前走一步,周身气息若十二月的冰,冷到彻骨:“少翊,你是我带回越国的。”
“那又如何?”
“如果你逃走,我定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绝不会放我走,对吧?”
鸾镜点点头。谁料,下一句竟是:“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不仅元毓,就连鸾镜身后的侍卫都忍不住嘴角一抽。只有少翊脸皮都不跳动一下:“你跟宸曜一样,但又什么都比宸曜好。”
简直就是无辜躺枪。
元毓的嘴角忍不住抽抽抽,最后忍不住从少翊身后钻出来,跳嚷道:“欸,你们不要磨磨唧唧的好不好?又不是没有解决之道。少翊,你想走,他不放,你又觉得他很好,那就把他也带走不就得了。”他说的噼里啪啦,就像唱歌儿一样。但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一派胡言!”这是少翊说的。杀气腾腾。
“绝无可能!”这是鸾镜说的。冷风泠泠。
元毓无奈道:“既然鸾镜不肯放少翊走,少翊你也不肯带鸾镜走,那就只有本小侯爷跟着鸾镜走啦。”此话一出,少翊傻眼,完全不知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鸾镜道:“如此甚好。看来小侯爷不想与我们恶战。”
元毓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此乃你的地盘,交手的话肯定是本小侯爷吃亏。而本小侯爷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能文斗的就最好不要武斗。”他话中有话。鸾镜也不是省油的灯,自然听得分明:“既然赵小侯爷如此配合,那本王当然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当真是孺子可教。
元毓欣慰一笑:“那就麻烦你替我带一句话到顾家的六和居馆。”
……
六和居馆的面积不大,院中多是海棠树。此时,深秋季节,唯有小照棠居住的那个院子中有四季秋海棠在开花,其余院子的连叶都在树杈上挂不住,更不用说花枝招展了。云霖回来的时候,先去小照棠的水榭转悠一圈,厚着脸皮跟园丁讨要两株海棠枝。待溜达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然申时,元毓竟趴在桌边睡着。
想来和那个太子谈的效果不错。云霖将海棠枝搁在门旁高凳上,拿起一床薄被过去。
就要搭在元毓肩上时,他忽然看见元毓的手腕上带着一串珞琭珠。
珠子渗汗,其间最大的一颗隐隐可见内有“宸曜”二字。
云霖一点也不犹豫地朝后一退,抽出软剑;就这么一瞬,一根绿色的银针擦着他的鼻尖而过。就差那么一点,此针就会要他的命。而在这时,趴在桌上小憩的“元毓”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向云霖:“果然还是被你拆穿了。”
云霖挑眉,剑花一挽,直指面前人的脖子:“轩辕旻,你这次又是奉谁的命来杀我?”
轩辕旻,也就是鸾镜,冷冷淡淡地摇摇头:“就想跟你玩个游戏。看看你对宸曜到底有几分真心。”他轻轻拨弄自己手腕的珠子。过会儿,又不甘心地问:“你是如何发现我不是宸曜的?”
云霖用剑尖指指鸾镜的手腕,也是冷冷淡淡地回道:“那珞琭珠是我求的。然后让霍少翊送给宸曜,以博宸曜欢心;谁知,他竟会弄巧成拙,而后又将珞琭珠拿走。”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霍少翊还将此珠子送给鸾镜。借花献佛?抛砖引玉?就连云霖也看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
鸾镜冷哼:“少翊当真是弄巧成拙?只怕是你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吧?”
云霖笑道:“你总是喜欢将我往坏处想。但是,你要知道,我至今也没有将你的秘密告诉宸曜……”鸾镜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就静静地看着鸾镜那张绝美的脸,当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若是眉角稍稍一抬,便是万种风情都说不尽。云霖微微一笑,笑似春风;轻轻说话,话似刀剑:“‘天下第一美’这个称号是我的一句玩笑话,但绝对的名实相副、当之无愧。你应该还记得,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喜欢这张脸……”
鸾镜忍不住打个寒颤:“你究竟想怎样?”
云霖叹气:“我从前就跟你说过,若不想仰人鼻息,唯有主动出击,可是你从来都觉得我不怀好意。”鸾镜冷冷哼一声,显然又一次将云霖的话当作耳边风。云霖也不好再劝,只挑开话题问道:“宸曜是不是被你抓起来了?”
鸾镜蹙眉:“你怎么知道?”
云霖笑道:“没有人知道我在此地,所以肯定是他让你来给我传话;但你中途动起歪心思,竟想要我的命。”鸾镜动动嘴皮,刚要辩驳。云霖抢先一步续道:“别说什么是为宸曜试探。你的银针分明涂有剧毒,哪怕挑破我一点皮肤,我现在也不可能用剑比着你的脖子。”
鸾镜咬咬下唇:“不错。我刚才是想杀你;但现在又不想了。”
云霖挑明道:“那是因为你忽然意识到这还在顾家的地盘上,而你现在还不想将顾家牵扯进去。”鸾镜脸色微微一变。云霖又道:“说起来,这一系列事情都不太符合你鸾镜公子的做事原则,究竟是什么让你大失方寸呢?”也不等他回答,云霖就公布答案:“我猜是宸曜和霍少翊的关系惹得你心烦吧?”
“难道你不心烦?”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谁都抢不走。我烦什么?”
云霖边说边收起软剑:“你也不用传达宸曜的话了。他想说什么我大概知道。无非就是他要救霍少翊,你不放行,势必会引起动乱。”鸾镜一愣。云霖就知道自己说的分毫不差。遂又自信满满道:“但就此事而言,你难道真的就不能成为我们的同盟?”
“你什么意思?”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若是你舍不得霍少翊,就跟着他一起回苍国。”
在云霖说出此话的时候,鸾镜看见的仿若是元毓的身影,那说话时扬起的眉梢,那语调中轻佻的暧昧,两个人简直如出一辙。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连素来端方如玉的楼云霖也被赵小侯爷带坏了。鸾镜摇摇头,连声叹气道:“你说得倒容易。我怎么可能跟他回苍国?”
“晋王之位对你很重要吗?”
“不重要。”
“那就是簌夫人对你而言很重要了。”
自己的心思竟被云霖一语点破。鸾镜噎住,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云霖续道:“如若真是这样,你就更应该带苍国,且带着簌夫人一起去。”
“为何?”
“跟霍少翊离开苍国的道理一样,避其锋芒,伺机而动。”见鸾镜眸光闪烁,似冰封消融,云霖趁势再添加一把柴火:“况且,簌夫人手中最大的一张牌不就在苍国?”
窥一斑而知全豹,尝鼎一脔,见微知着。慕子高不仅是算无遗策,且还多智而近妖。
鸾镜早就知道他的厉害。到此时也不惊讶,只问:“如何带?如何走?”
果然鱼儿咬钩。
云霖淡淡一笑:“在此之前,你先告诉我,现在宸曜是否软禁在你的府上?”
鸾镜这才一惊:“你又从何得知?”随即回神,冷哼道:“原来是在套我话!”
云霖不置与否,只道:“宸曜的安全,是我们合作的前提。至于后面的事情,你只需完全信任我的安排。”
“只有这些?”
鸾镜狐疑道:“送回苍国太子,同时将我和母亲也送到苍国,这对你一统神州的大业来说,可谓毫无益处。而你这个人,别人或许看不透,我倒是清清楚楚:表面是‘翩翩公子,温其若玉’,但其实已然看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故而内心比冰还要冷,比铁还要硬。你可从不会费心费力去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云霖道:“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鸾镜公子觉得徒劳无功,我却觉得很有意义。”
但鸾镜没有被他这些神神叨叨的话给唬住:“你是为宸曜吧?”
云霖眨眨眼睛:“我想要的,跟你想要的,殊途同归。”
“所以,明人不用说暗话。你参谋这些事情,最终想要什么,咱们不妨挑开来说。”
“我只需要你最后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云霖眉眼一弯:“不急。等我将你们母子平安送出越国,到时再说也不迟。”
“你当真能让我们母子离开南越?”对此,鸾镜依然抱着迟疑的态度。
但云霖的笑容让他渐渐打消顾虑:“当然。你应该知道,这天下间还没有慕子高做不到的事情。”鸾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遂不再多问。
然,事情真若慕子高说的那样简单嘛?却道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慕子高从来不觉得自己担得起“算无遗策”的称号。
他知道自己肯定有漏算,也肯定有失败的那一天。而他既担得起巅峰,自然也承得了低谷。只是,此生唯有一事,他不允许自己失败。说他年少轻狂也好,说他意气用事也罢,他绝不允许自己把元毓败给霍少翊。
所以,就算事后被人说阴险狡诈,就算事后元毓恨他,他也要撒开这张网,将元毓牢牢地、牢牢地,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