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一霹雳,登时劈得元毓魂飞魄散。
他脑子一片空白,动弹不得,只能傻傻杵在那里听士兵小哥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晨,两军交战于渭河。借着浓雾,镇南大军突袭敌营,本占据天时地利。就要旗开得胜之际,赵振忠下令全面进攻。谁知,赵元瑱的船忽然出现,在浓雾中找不到方向,笔直冲进敌军舰阵。结果可想而知。赵元瑱舰船上的所有士兵阵亡。赵元瑱本人被生擒。南越大军本打算以此要挟镇南军撤退。但是,镇南候赵振忠为顾全大局,下令射杀赵元瑱。
“卫将军平时待我们最好……我上次受伤还是卫将军亲自给我包扎的……你说……你说他为什么就突然出现……又为什么突然把舰船冲到那边去呢……”士兵小哥哽咽着,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元毓心神恍惚,只听进去一半,指甲掐进肉里。他逼迫自己不要在士兵小哥面前流泪。直到士兵小哥呜咽着离开,元毓回神,连撑拐的力气都没有,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到主帅营帐。
赵振忠坐在案几前,埋着头,看不清楚神情。
赵元琬陪在父亲身边,双目通红,此时还在偷偷抹着眼泪。
赵元毓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没有泪,倒是满脸的煞气。赵元琬发觉情况不对劲,站起来拦住弟弟,反被他一巴掌挥开。随后,他就一拳砸在老爹前面的矮案上,矮案龟裂出好几道口,元毓的拳上也隐隐有血痕。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痛,只红着眼睛质问老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下那样的命令?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给大哥留一条活路?”
赵振忠抬头,双眼布满血丝,额头上也多出两道深纹。
仿若在一夕间苍老:“战死是一位将领最光荣的宿命。”
“放屁!”
元毓忍不住爆出粗口。他想要踢飞横壑在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矮案,仿若踢飞这个,就能踢飞他们之间积年累月的代沟。只是,刚刚抬脚,眼泪“哗”一下夺眶而出。他知道这并非只是扯着伤口屁股疼的缘故:“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难道会不明白,只要大哥还活着,只要还活着,我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救他回来……为什么你还要下那样的命令……为什么……”说着,他竟哭倒在地。扶着矮案,连抽数声。他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昏厥过去。
元琬抱住泣不成声的弟弟,泪珠子也在大颗大颗地掉:“宸曜,大哥……大哥一定不想……看到我们这样……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对,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做个像爹爹一样的大将军……如今,如今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也算是……也算是……”元琬别过脸去,后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元毓搓着鼻涕,冷哼数声:“黄猫儿黑毛。放屁。这些都是你们的臆想。谁亲口去问过大哥?谁亲口问过他是否愿意这样赴死?”
“那你希望怎样?那你又想要怎样的结局?”元琬知道弟弟又在拼命钻牛角尖,遂强压住悲伤,拔高声音,连声追问。
赵元毓不管姐姐,只雕悍地盯着赵振忠:“承认自己的错误,有这么难吗?”
赵振忠看着元毓,唇齿轻颤,却一言不发。
见父亲如此,赵元毓冷笑数声。赵元琬看不惯弟弟这样逼迫父亲,推开他,怒斥道:“赵宸曜,脏水不要总想泼到别人的身上。你呢?难道这事你没有责任吗?”
这一句话就像在用麦芒戳气球。赵元毓一下蔫了。
其实,他如此悲伤,如此忿恨,不仅因为父亲,也因为他自己。如果当时没有说出血书的内容,如果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妄作胡为,如果早就将细作的事情告知父亲,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大哥就不会白白送了性命。说到底,下令射杀大哥的人是父亲,但那个暗暗搭箭的人却是他赵元毓。
想到这些,元毓将头埋进矮案,涕泗滂沱、泣不成声。
元琬知道自己弟弟的心思重,遂又紧紧将其抱住,哽咽着安慰:“宸曜,大哥魂归渭河……其实就是一个将领最好的归宿……我们无法挽回大哥的生命……告祭他最好的方式,唯有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对。你说得对!”
此一句犹是点醒梦中人。元毓稍稍振作,抬手,仅用食指狠狠刮去脸上的泪。他挣脱姐姐,爬到赵振忠身旁,啜泣道:“爹,从此后没有大哥,您还有我……我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帮您打赢这一场仗。”
赵振忠盯着小儿子,长叹数声。半晌后,他哑着声音说道:“……毓儿,你可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以,你就做好自己……如此就好。”说罢,又叹息数声。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何为忠?何为孝?
元毓默默垂下头:“……果然,你还是不信任我。”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往下掉。
赵振忠再度叹气。而后,抬起粗糙的手给小儿子揩泪。犹是记事起的第一次。赵元毓一愣,接着眼泪就越来越多,哗哗哗,仿若一场倾盆大雨。赵振忠不知道如何哄人,遂扶住元毓的脖子,往怀里一带。这时,赵元琬也爬过来,趴在父亲的膝盖上放声大哭。一时间,父子三人皆成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