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楼外的桃花沾染太多尘世俗气,自然成不了仙;但那独立小舟的白衣少年,元毓倒是熟稔,就是这些天让他心心念念的楼逸尘。孤舟缓慢停靠到画舫前。小侯爷岿然不动地站在窗栏边,端着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背地却磨碎牙花子。
等到楼逸尘在外朗声道了三次:“在下楼云霖拜见鸾镜公子。”
赵小侯爷终于装不下去。拈起酸枣仁,醋溜溜地问:“鸾镜公子也认识我家门客?”
鸾镜收回目光,惊诧道:“楼公子怎么会成为小侯爷家门客?”
元毓挑衅道:“怎么?难道我堂堂镇南侯府还容不下他一介布衣?”
鸾镜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这楼公子与寻常布衣不同……”元毓缓缓摇开从楚寒那里抢过来的折扇,扬起下巴,挑眉追问:“有何不同?”就听鸾镜清冷续道:“适才小侯爷询问区区是否认识这位楼公子?不瞒您说,区区与他有过三次往来,皆不大欢喜。”
到此,元毓忽而起意,一个劲地用扇坠抚触鸾镜的手背。
催促道:“快说,快说。”
鸾镜却慢条斯理道:“小侯爷莫急,待区区命人备好酒菜再娓娓道来也不迟。”
只是,此话未让小侯爷有半点欢喜。
扇坠在半空一扬,恣意地指向画舫外,那个让小侯爷心心念念的人影:“楼云霖呢?”
鸾镜抬眸,朝外扫一眼:“请小侯爷放宽心。楼公子是即佛即心,多得是恒心和耐心,姑且就让他再欣赏欣赏花桃养性修心吧。”此刻,他说话的神情全不若方才,冷若寒冰侵骨。
元毓乍然就想起楚寒对鸾镜的形容,“冷浸溶溶月”,看来并非夸大其词。
只怕比那还冽几分。
简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广寒饕风摧桂木,凛冽严霜冻阙庭”。
元毓打个哆嗦,不由自主地拢拢衣领。
而那鸾镜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画舫外的云霖听见。多情的春风在这时夹带数瓣桃花在云霖身边打转。云霖摊开手,悠悠然的一片粉色花瓣落于他的掌心。他垂头看一会儿,嘴角缓缓翘起,慢慢弯到一个极为耐看的弧度。
那神情却是慵懒的,那是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慵懒。
纵然是落花有意,但奈何流水无情。世间之事也不过如此。
云霖对着桃瓣轻轻一吹,粉色花瓣飘飘然落入水里。江浪立刻浸透嫩桃。待再要找寻时哪里还有那朵粉色花瓣的踪影,它早已经随波逐流,不知去往何方了。
犹如怀抱琵琶半遮面,云霖的心思难猜,鸾镜的心思更难猜。等待酒菜上桌之际,元毓发觉鸾镜的神情有些恍惚,好几次他顺着鸾镜飘离的目光望出去,却只见画舫外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
元毓终究没有管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鸾镜公子有心事?”
鸾镜收回目光。待转向元毓的时候,冷冽的眉峰间竟弯出一道温柔的弧度:“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此情此景,倒是常在区区梦中出现……不免有些唏嘘。”边说边倒满一杯桑落递给元毓。
元毓接过,一饮而尽,和着酒把后面的话悉数吞回肚子。
说到底,他跟楚寒一个德行,有贼心没贼胆。
那一句“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后半句是“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这些风流雅致的诗词,元毓打小就倒背如流。但他此刻猜不透鸾镜公子是真情还是假意,生怕不小心着道,自己惹一身骚是小事,连累到少翊和父亲就是大事了。
见元毓不言不语,鸾镜反倒倾身过来:“小侯爷不信?”
如朦胧烟雨的香味又一次扑面而来,元毓深吸两口,过后竟轻佻地笑出声来:“你是说诗?还是说梦?”
鸾镜道:“都是。”
元毓朝后退了退,刻意和鸾镜拉开距离:“神州第一美可是你鸾镜公子。”
故而,此时该神魂颠倒的人应是他小侯爷赵元毓才对。
鸾镜轻轻一笑。端坐回去,又夹起一块金丝酥雀到元毓的盘中:“小侯爷应该知道区区是越国人?”元毓点头。鸾镜却蹙起眉头,轻叹一声,续道:“在我们南越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神州至美,镜鸾沉彩;盛世容颜,稽颡膜拜;紫凤出世,再无垂爱。’说到底,这世间之事不过如此。花会落,月会缺,绝美的容颜终将老去。什么神州第一美?不过是虚名而已。”
话在理,只是有些丧气。
元毓撇嘴,不服地辩道:“人生在世,不图虚名,图什么?”
红酣的烛光中,鸾镜盯着元毓沉默良久。
尔后,素手轻轻拂平紧蹙的眉心,温言道:“……区区不胜酒力,稍闻酒香就会困醉,适才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还请小侯爷见谅。”
元毓知道这是鸾镜的推脱之词,一时半会儿,竟然无计可施。
仔细一想,他从踏进画舫就身处下风。此时,但凡有楚寒或楼逸尘一人在此,他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处处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恨只恨楚寒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楼逸尘又被阻拦在外喝西北风。
思及此,小侯爷的牙恨得痒痒,硬生生就把话题扯回楼逸尘身上:“啊,那什么,我记得你刚才说过,等坐下来喝酒吃肉的时候,就跟我讲讲我家门客和你的那三次往来。”
鸾镜道:“小侯爷不提,区区也正要给小侯爷说起此事。”
元毓笑道:“那不妨把我家门客也叫进来一同讲。免得各执一词,本小侯爷最后不知该信谁的。”
鸾镜道:“也好。”
待他吩咐小厮再添一副碗筷后,才冷澹对着画舫外喊道:“楼公子果然有非比寻常的恒心与耐心。区区再不敢任性妄为,否则就怕走不出这天京城了。”
“鸾镜公子能不能走出天京城,可不是我说了算。”
镂花舷窗外,一道高高瘦瘦的剪影快步移过,先跨过船楣,再绕过素屏。
现身后,先对元毓作揖。
那姿态不卑不亢、不倨不傲,恰如其分。让人根本无法联想到,他竟然会是镇南候家的门客:“小侯爷,多日不见,身体可有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