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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苑云迟疑了下,身为投靠裴氏的亲戚,她这段日子在府内受到的待遇很好。且对当前这个朝代的情况,也已悉数掌握。

伪装起“莫愁”这个身份,愈发得心应手起来,连亲近的丫鬟婆子,也都瞧不出破绽。

只是,终归是客在他处,在讲究礼仪的大家族内,她理应守着客人的本分,不该乱打听。

可裴氏寻卦师进府,结合近来听闻的,家主久出未归的事,许苑云怀疑此事另有蹊跷,若视之不见,又不甘心,略一思忖,她抿了抿缺乏血色的嘴唇:

“去远远瞧瞧吧,总在这楼子里也闷。”

……

府内,主宅的一间房门被推开。

护卫打扮,肤色偏黑的中年武夫铁砂走进门,看了眼坐在屋内盘膝打坐的少主,眼底浮现欣慰:

“三公子,那些卦师来府上了。”

二人打神都归来后,裴钱先是在余杭的“二代”圈子里狠狠炫耀了一波,赚足了虚荣心。

而后,却因府中生出的变故,猛地成熟了起来——起码看上去是这样,不用教习再挥舞棍棒,他自己就会自律地修炼。

“哦?”脸庞圆润,模样有些喜庆的锦衣公子睁开双眼,精神一震,麻利地起身,说:

“娘和二姐在哪,我也过去。”

铁砂道:

“夫人与二小姐没出现,只命下人请那些卦师陆续在客厅坐下。似乎,是人还没到齐。”

裴钱“哦”了一声,他本还想去接待,但二姐都没出现,自己还是不要胡乱冒头,以免坏事,毕竟他虽对自己的潜力与天赋颇为自信,但对二姐的头脑,是佩服的。

“铁砂,你说这帮卦师真的有本事吗?”裴钱将信将疑。

铁砂迟疑道:

“我也说不好,若论武道,我还能品鉴一二,可这卜卦之法,实在玄奥,但想来江湖奇门中,总有些真才实学。比如那周半仙,名声斐然。”

裴钱颓然坐在椅子上,拍大腿道:

“可惜,余杭离神都太远,否则我去请托季司辰,若论卜卦,钦天监的监侯们才是行家里手,据说道门中人都不及。”

铁砂摇头不语,心说:

公子您只与季司辰一面之缘,人家也未必会帮啊。

……

裴氏大宅,占地规模极大,气派恢弘,乃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式建筑群。

当季平安姗姗来迟,出示信函后,当即有家丁引着,进入府中。

入眼处,尽皆假山流水,花草楼亭,若是初次进来的,必然眼花缭乱分不清南北。

“李先生,还请暂在这客厅中稍作歇息,夫人小姐稍后便到。”家丁做出请的手势,胸口刺绣的“裴”字阳光下纤毫毕现:

“还有几位先生同道,先一步抵达。”

这是后补的一句。

季平安眉毛一扬,倒也不算太意外,此前在府门前,就看到了一些车马。

“所以,裴氏是将余杭城内,有本事的卦师都一窝蜂请来了么。”心中思忖着,季平安微笑颔首,迈步朝前方厅堂走去。

甫一踏入,果然吸引来数道视线,只见,厅堂内主位空置,左右两侧摆放檀木桌椅,上盖青花茶盘,瓜果梨桃摆满,门口还有丫鬟家丁垂首伺候。

而那些座椅中,则是约莫七八名卦师,大都是道士打扮,年纪从中年到白发苍苍不等,气质倒皆不俗,与市井中摆摊算命的江湖骗子迥异。

其中最为醒目的,也是坐在右下第一席位的,乃是一名年近五十,头发半白半黑,仙风道骨的卦师。

容貌打扮,酷似天龙八部里的星宿老怪……派头也最足,俨然是一副“仙师”、“高人”做派。

此刻抬眸瞥向季平安,不禁颦眉,似是意外于他的年轻,以及陌生。

“这位同道面生的很。”一名坐在末席的中年卦师捋着胡须,忽然问道:“不知在哪处坐馆?”

季平安笑了笑,说:“老柳街,一静斋。新开的馆子。”

一静斋?几名卦师困惑,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余杭的卦师也不例外。

能被裴氏邀请来的,都是有些名气的,彼此或多或少,都认识。

是新人啊……裴氏怎会贸然邀请新人?

还是说,其是哪一位江湖上大卦师的高徒?一群人心中疑惑,但也没表露出,只是颔首,算作礼仪。

季平安扫了眼余下不多的空位,一处在靠近门的末尾,一处是与“星宿老怪”对面的席位。

他没有犹豫,直接选了后者坐下。看到这一幕,一群卦师眼神怪异,白须白发的“老怪”更是面露不喜。

一人笑道:“这位同道这般年轻,便有底气与‘周半仙’对坐,不知是哪位的高徒?”

这是在试探口风了,同时也有些挑事嫌疑。此番给裴氏邀请,一群卦师颇为重视,要知道,若能得裴氏看重,其日后在整个江南,地位名气都将更上一个台阶。

卦师这行,想赚钱靠的就是名气,一个只给贫民算命的,就算掐算的再准,收入也远不如一个大家族的座上宾。

故而,一群人彼此视作竞争者,甚而认为,今日这场聚会,很可能成为决定余杭城卦师行业座次的一战。

意义重大。

然而这帮人并不知道,他们极为严肃对待,视为“重大”的这场聚会,在季平安看来,只是行走人间的诸多风景中,稍微有趣的一件。

而他们的诸多心思、算计,勾心斗角,更在季平安眼中一览无余。

哦……所以这个“星宿老怪”姓周……唔,这头发半黑半白,怎么像是染得……不会是cos晚年的国师发型吧……季平安笑了笑,说道:

“无门无派,江湖散人罢了。”

周半仙轻哼一声,阴阳怪气地称赞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季平安微笑,仿佛没有听出对方的讽刺,而周半仙也没再吭声,只是哼了一声,便闭上双眼假寐,尽显高人风范。

没有发生冲突……这顿时令一群卦师大为遗憾。

不过说来也正常,大家都是算命先生,要保持逼格,动辄叱责小辈多少有些难看。

而且,季平安自称散人,谁又敢当真?行走江湖须得谨慎,那些动辄不喜便挑事施压的,早不知道死了多少轮了。

一时间,众人不再吭声,只是喝茶等待。

……

又过了一会,最后一名卦师也到来后,厅外绿树掩映的垂花门处,方有一群人影零散涌来。

等看到为首之人,一群卦师眼睛不由一亮,却见走在前头的,赫然是一名雍容端庄的中年美妇。

深紫色罗裳,裙摆拖地,体态极佳,容貌出众,虽是妇人的发髻,可岁月却仿佛并未在其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平添出一股有别于少女的韵味来。

行走间,双手平拢在袖中,发髻间的一根金步摇烨烨生辉,晃动幅度极小——这是大户人家常年规训,才能养成的步态。

而在美妇人身旁,稍落后半步的,则是斯文端庄,甜美暗藏的二小姐,裴秋苇。

显而易见,这美妇人便是裴家主母了。

“贫道见过夫人。”当先,有卦师起身迎接。

其余一群同行见状,也都站起身行礼,唯有周半仙只是撑开眼皮,微微颔首,却是没动,这逼格一下不就拉满了……

他正得意间,却瞥见坐在正对面的年轻人同样未曾起身,甚至都没有朝外看,而是细细品茶。

嘶……周半仙眯眼,深深看了季平安一眼,没想到这年轻人比自己还能装逼……是个劲敌。

他哼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裴氏主母都不值得他看上一眼般。

季平安呷了口茶,感受着对面投来的视线,愣了下,然后才大概猜出后者的内心戏,不禁摇头失笑:

怎么说?男人至死是少年么……这该死的胜负欲。

“诸位大师莫要多礼,还请坐下说话。”

裴氏主母露出笑容,声音温和,比之身旁的女儿更多出些许磁性,令一群卦师心头一颤,忙目光低垂,拱手称是。

这就显得静坐的一老一少愈发的鹤立鸡群。

裴氏主母对“周半仙”的作态并不太意外,倒是看向年纪轻轻,却气质平静宁和的季平安时,眼中闪过异色。

螓首微转,看了眼裴秋苇,没说什么,母女在空余的主位上落座。

旋即,裴氏主母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在座诸位,皆乃余杭城内擅卜卦堪舆的高人,按理说,当上门请教才是,只是我裴氏终究有些名声,闲言碎语总是要避免,再者也是事情不好叙述,这才请诸位登门,无论今日诸位能否给出指点,我裴氏都有酬劳奉上,若是哪位给出的说法有效,裴氏更有厚礼报答。”

这一番话就很显水平了,顿时,包括周半仙在内的卦师们精神一振,只觉浑身舒坦,之前心头的隐隐不快却烟消云散——

当然,这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说话的是个美貌妇人的缘故。

季平安没吭声,只是静待下文。

果然,周半仙轻咳一声,率先开口:

“夫人还请放心,卦师自有卦师的规矩,贫道在这余杭城内还有些颜面,今日之事,出了这个门,吾等绝不外传,谁人若泄露出去,无须裴氏出手,贫道自会代为料理。”

这话说的轻飘飘,尽显自信。

其余卦师也忙开口保证,显然,在卦师圈子里,周半仙无疑坐着头把交椅,即便有人不服,但明面上也不愿与之冲突。

季平安就觉得挺有意思的,而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闷不吭声的裴秋苇眸子不知何时瞟了过来,正好奇地看着他。

只是大部分人都给裴氏主母吸引了注意力,并未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的目光交换。

“周大师言重了,”裴氏主母叹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或早或晚,都会传开。实不相瞒,今日邀请诸位前来,是为了占卜我夫君的下落。”

裴家主的下落?

闻言,一群卦师愣了下。

裴秋苇忽然脆生生开口,说道:

“事情是这般的,之前裴氏在广安府的庄子传来消息,说是那中州江湖帮派聚贤庄搅得当地不得安宁,影响了族中产业。我兄长便亲自带人前往料理此事,按理说,以兄长的武功,和我裴家的名号,此事并不难。

可却不想,半个多月前传来消息,说他与江湖人交手,意外受了重伤……我父得知此事,担心兄长安危,忙赶往了广安府,原本约定的沿途鸿雁传书,可却迟迟没有回信。

派人去问,才得知兄长在父亲抵达前,就已离开了广安府,二人就此没了音信,不知所踪……”

她将经过叙述了一番,语气担忧道:

“虽说我父亲与兄长修为不低,可这般没了音信,也着实令人不安,故而才请来诸位,占卜二人下落。”

竟有此事……闻言,一群卦师惊讶不已。

季平安则心头猛地一动,捕捉到两个关键词:

“半月多月前传讯”以及“兄长重伤”。

往前推的话,裴氏大公子受伤的时间点,大概就在“群星归位”前后,具体时间不好说,而紧接着,就是裴家主与之双双失踪。

若是以往,季平安不会多想,也最多认为可能涉及江湖恩怨,遇到了麻烦,或者是两人意外走岔了,在彼此寻找。

毕竟是古代,通讯不便,一时联络不上并不意味着出事。

但经过昨晚朱寻的事件后,他难免进行联想:

“辛瑶光说,要注意死而复生之人,有没有可能,裴氏大公子也给人‘夺舍’了?成为了某个重生者的躯壳?而其苏醒后,趁着伤病为由开始了解情况,之后得知裴家主即将到来,担心露馅,被亲近之人察觉出异常,所以匆匆离开了庄子?”

“可那如何解释裴家主的失踪?是去寻找长子,还是说……双方发生了冲突?”

季平安念头起伏间,只听一名卦师惊讶道:

“竟有此事,不过以裴家主和大公子的修为,必不至于有事,许是走岔了或耽搁在某处。”

“是啊,大公子年纪轻轻便已破七,裴家主更是坐井武夫,谁人能威胁?”另一人也说道。

坐井武夫,在江湖中绝对是可以横着走的人物。

只要避开朝廷和几个大宗派,以及少数有名字的隐士大人物,几乎没有威胁。

处于江湖生态链的上层。

不过季平安却并不乐观,坐井武夫虽强,可倘若他猜测为真,撞上的是重生者,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翻车很正常。

以自己为例,他明面上只有破三境界,但就算抛开锦囊中暗藏的法器,逼急了,他也有办法爆发出远超破三的战力。

不要小瞧老牌强者的底蕴。

一个坐井武夫,被一个破七重生者阴死并非不可能。

“各位说的是,只是我娘总归忧心,所以还请诸位出手。”裴秋苇说道。

同时,她一招手,外头有两名婢女,各自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其上,摆放着一些贴身的衣物,毛发,以及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

后头更有家奴将占卜所需的工具搬了上来。

早有准备。

见状,一群卦师跃跃欲试,并不慌张。一名中年卦师环视众人,抱拳道:

“贫道便先行一手。”

说着,他拿起一张八字,又取了笔墨,在纸上勾勾画画,神态严肃。

一番操作后,轻叱了声,墨渍喷洒在纸上,他垂眸端详了片刻,颓然摇头,不甘心道:

“贫道学艺不精,再思量片刻。”

说着,捧着那张洒满墨汁的纸坐在苦思冥想。

又一名卦师起身,捡起一只龟甲,手掌往地上一打,凭空生出烈焰,他将龟甲往里一抛,念念有词,片刻后火焰消失,龟甲上呈现裂纹。

他端详片刻,同样苦笑摇头,没说什么,返回了座椅。

接着是第三人……

第四人……

季平安安静旁观,发现这群卦师的确都有些本领,不是骗子。

虽修为不算高,但手段花样繁多。

只是结果都大差不差,得不到明确的启示。

并不意外。季平安相信,以裴家的实力,在此前很可能已经请了道门三清观,乃至于阴阳学宫的星官出手占卜过。

不过,道门体系繁杂,三清观内还真未必有擅长这一领域的人。

至于星官虽擅长,但本地的阴阳学宫也没啥厉害角色,占卜下凡人还行,但涉及坐井级武夫,难度过高,准确率下降也无可厚非。

而随着一名名卦师落败,坐在主位的母女花也愈发紧张忐忑,脸上的失望神色愈发浓郁。

终于,随着名气最大的周半仙,在反复三次卜卦皆落空,摇头叹息表示无能为力后,二女的情绪跌入低谷。

这下,就连剩下的几名,还没有动手的卦师,也不敢出手了。

在他们看来,连周半仙都不行,自己更没信心。

“夫人,小姐,”周半仙神色虚弱,显然强行三次施展道术,令他的心神损耗严重,这时叹了口气,拱手道:

“裴家主与大公子命格坚硬,修为颇高,本就难以窥探,如今更好似卷入了某种奇异的高位格的干扰中,实在是……”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季平安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事实上,他方才同样暗中运转“大衍天机诀”,进行了数次占星。

眼前朦胧地,看到了一些画面,但都破碎且不成体系,并频频被神秘力量打断。

这与上次占卜朱寻时,如出一辙。

令季平安怀疑,那股“打断”的力量,可能与“星辰碎片”有关。

“这……”听到权威人士这般说,坐在主位的母女俩对视一眼,愁云惨淡。

这一刻,优雅端庄的美妇人眼底浮现浓浓的担忧,裴秋苇虽强行维持镇定,可咬着的嘴唇还是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江南第一才女名头虽大,可真正撑起一个大家族的,还是父亲与兄长。

至于裴钱,不提也罢。

方才还能保持优雅从容,可这时候,确定父兄卷入高层次事件,哪里还能不在意?裴秋苇心头惴惴,忽然鬼使神差,看向季平安,说道:

“李先生,您也试试?”

他?一群卦师看过来,摇了摇头,卦师这个行业,越老越强,就算这个年轻人是某个高人的弟子,但也没道理强过他们所有人。

但都是人精,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说怪话,徒惹裴氏不满。

穿紫色长裙,头戴金步摇的美妇人也看了过来,意外于女儿点名对方。

“我的话,还是不必了。”季平安笑了笑,轻轻摇头。

裴秋苇眼神黯然,旋即,就听季平安下一句缓缓抛出:

“我能看出的很有限,只看到了一具棺椁,以及强者残躯。”

嗡!

话落,原本有些嘈杂的厅内一下静了,一群卦师大惊失色,都用疯子一般的目光看向他。

棺椁……强者残躯……这话明显是在说,裴家主已经死了……且不说你压根连卦都没起,便是察觉到“凶兆”,也不能这样说啊。

周半仙更是下意识后退,想离这疯子远点,可别等下裴氏发怒,崩自己一脸血……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听到这句话后,裴家主母与二小姐脸色同时变了,却不是愤怒,而是惊愕与……凝重!

那神态,就仿佛是被点破了某些秘密一般!

“李大师……可否说的更仔细些?”裴家主母扶着桌案,猛地站起身,丰腴的身子难以维持端庄优雅。

她口中的称呼,也换上了“大师”。

裴秋苇则死死盯着他,想要看出,季平安是真的算到了什么,还是误打误撞。

然而,季平安却只是神色淡然,若有深意道:“二位真的要我在此处说仔细么?”

裴家主母深吸口气,猛地清醒过来,扭头望向一群表情茫然的卦师,略作思索,脸上挤出笑容:

“各位辛苦,还请在此稍作,等下会有下人送上酬劳,我母女暂时失陪了。”

旋即,她又看向季平安,说道:

“李大师,可否移步去偏厅一叙?”

季平安微笑颔首,起身与二女走出厅堂,逐渐远去。

直到三人离开,余下的卦师们才恍然回神,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

“所以,他真的看出东西来了?”良久,有人开口。

众人沉默,意识到,这个年轻的过分的同行,可能才是他们需要仰望的高人。

有人看向周半仙,只见后者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

……

偏厅。

丫鬟奉茶后,恭敬退下,并关上了房门。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季平安与裴家主的妻子与女儿。

这时候,裴秋苇终于再也忍不住,急声道:

“现在可否说清楚?”

裴氏主母“李湘君”也不复雍容的妇人姿态,身体前倾,脸上浮现柔弱与渴求。

季平安看了这对母女花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

“方才人多眼杂,有些话的确不好说。关于裴家主的下落,我虽未能看清,但的确有了些思路。”

裴秋苇冷静道:

“我从未听闻,有道人卜卦可看到棺椁与残躯,您知道一些事对吧。”

聪明……季平安赞许点头:

“你既知我帮过红姑,就该知道,我了解过押镖队伍被杀一事。而很不巧,根据卦象指引,此事与裴氏存在某些关联。”

裴氏母女脸色变化,没吭声。

季平安继续说道:

“而同样是基于卦象,我看出此事又与四圣教有关,而就在今早,我听闻昨晚四圣教被官府捣毁。”

四圣教……裴秋苇眼神一动,身为地头蛇,昨晚的事裴氏当然早就知晓:

“您是说,根据卦象,我父兄的失踪与四圣教有关?”

不,我没说……是伱脑补的……季平安心中吐槽,不过他总不能说,你兄长可能变成某个死而复生的老妖怪了,你父亲可能栽了。

只好道:

“有这个可能,据我所知,四圣教信仰魔师,而后者的位格足以阻拦占卜的探查。当然,前提是,那趟押镖的棺椁里的尸体,的确与你们裴氏有关。”

闻言,母女二人沉默了下来,李湘君苦笑一声,说道:

“先生既已知晓,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此事,的确与我裴氏长房有关。”

季平安道:“愿闻其详。”

裴秋苇看了眼娘亲,主动开口道:

“其实先生也已经猜到了些许吧,上午您说观我面相,知晓我亲人有恙,指的并非我父兄吧。”

还在试探我……季平安笑了笑,也不在意,说道:

“我只是听闻,裴氏老家主尚在。”

裴秋苇叹了口气,道:“您果然猜到了。”

裴氏老家主!

这个名字,其实已经很少被人提及,只因其消失在公众视野太久,但只要稍加打探,还是很多人知道的。

裴氏兴盛四百年,其实并非没有低谷。

中间曾险些因子弟不成器,而家道中落,幸好那一代,裴氏出了一个武疯子。

其原本只是三房的后代,没有继承权,从小痴于武道,甚至显得有些蠢笨。

也无人在意。

稍长大些,给三房送去武林门派培养,后来裴氏内部斗争白热化,内忧外患时,武疯子学成归来,竟已晋入坐井境界。

且智慧已开,当即以武道实力力挽狂澜,登上家主位置,才有了家族的二次中兴。

可惜,其坐稳家主后,对管理产业不感兴趣,仍旧沉迷武道,试图冲击观天境,却一次次失败,后面更走火入魔,险些暴毙。

幸亏当时大周国师恰好途径余杭,出手搭救,才捡回一条命。

并在国师的指点下重铸躯体,却也落下了病根,“癫症”不时发作,加上逐渐年老,寿命不多,这才将家主位置传下。

又自封于裴氏老宅内,再不踏出一步,以至于十几年来,外人逐渐忘记了这位老家主。

若非没有举办葬礼,都要以为人死了。

裴秋苇黯然道:

“此事,的确与祖父有关。这些年来,祖父自封于宅内,在一次次冲击破境,但始终未能成功,寿元也日渐枯竭,更加上年老后,癫症难以压制,有时候连我们这些后辈都不认得……父亲为人子,心中痛苦,一直在搜罗治病延寿的法子。

直到约莫一年前,得到了有关魔师遗体的消息,暗中派人调查,好不容易从东海州商人手中购得残躯,为免消息走漏,引得各方势力争夺,这才极为低调地押运,一路送来澜州。

本来的想法,等其入澜州后,父亲便亲自去取,但因兄长的事未能前往,却不想,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魔师遗体被人劫走。”

果然。

季平安并不算意外,在知晓裴氏为买家后,他就有所猜测。

毕竟裴氏家主年富力强,还远没到考虑延寿的时候,而按照他的计算,老家主眼瞅着要死了。

“裴家主虽离开,但族中高手还不少吧,为何不去接应?”季平安好奇地问。

裴秋苇苦涩道:

“族中高手确有不少,但也并非只在我长房。其余叔伯们都豢养着武夫,若是我与娘亲调集高手出去,必然会被盯上,叔伯们很可能插手……”

剩下的话,她没说,但季平安已经懂了。

无非是权力争夺的戏码,老家主当年本就并非“长房”,虽力挽狂澜,坐上了家主位置,但名声终究不正。

其余各房岂会服气?

裴家主失踪,其余叔伯们恐怕乐见其成,觉得有夺权的机会,肯定不愿意让老家主继续延寿。

所以,这事只能隐蔽进行。

季平安摇摇头,说道:

“这样看来,四圣教、魔师遗体以及裴家主的失踪,很可能存在某种关联,占卜的路子被阻断,但还可以从案件本身去调查,你们或许可以接触下斩妖司,从四圣教入手。”

裴氏作为地头蛇,其所能调动的力量比暗网更强。

季平安想要在余杭这方池子里捞鱼,就要将水搅浑,将裴氏引入其中,既可打击四圣教,令其残存的势力浮出水面,又可以通过寻找裴家主,逼迫可能沦为“重生者”的大公子现身。

这对季平安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闻言,母女二人也是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她们不怕困难,最怕没有方向和思路。

李湘君面露感激:

“多谢先生指教,若能寻回夫君,我母女必厚礼答谢。”

说着,更起身轻轻福了一礼,堂堂裴氏主母,在余杭几乎是皇后级别的人物,竟对一年轻人这般尊敬。

若是这一幕传出,不知要惊掉多少下巴。

季平安却是目光落在李湘君的白嫩的脖颈上,准确来说,是一根吊坠的挂绳上,眼神微动。

所以,自己当初留给裴家的信物,是挂在她身上么?

可惜了,若是在裴氏家主手中,季平安还可以尝试用法器白玉盘,定位裴家主的位置。

但现在,大概只能定位到李湘君的卧房。

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名丫鬟的声音:

“夫人……”

李湘君怔了下,慌忙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敛去激动的神态,恢复主母仪容:

“进。”

门开,一名丫鬟正要开口,等看到房间中还有个男人,不禁吃了一惊。

要知道,在这个男女大防的年代,男女同屋起码要敞开大门,才能避嫌。

见她支支吾吾,李湘君脸色一沉,淡淡道:

“无须避讳,有什么话直说。”

丫鬟见状,只好说道:

“是老家主,好像又在发脾气,端过去的饭菜都打翻出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父亲他又癫……”李湘君花容失色,说了半截,又硬生生咽下去。

季平安却已了然,所谓的“发脾气”,显然是美化后的说法。

不过看样子,那个武疯子的确寿命不多了,已经难以压制疯魔,怪不得要寻魔师残躯治病。

裴秋苇叹了口气,对季平安道:

“还请先生稍做休息,我与娘亲去看看祖父,再回来陪先生说话。”

季平安却忽然道:“若是方便,我去送饭如何?”

见母女二人诧异看来,他笑道:

“放才不是说,老家主发脾气的时候,连你们这些后辈都不认么?所以,你们过去也没太大意义吧,无非是安抚一二。倒是这疯癫之症,我倒是有应对的法子。”

顿了顿,他补了句:“夫人,你也不想老家主困于恶疾吧。”

裴秋苇惊讶道:“先生还懂医术?”

季平安哈哈笑道:“岂不闻医道不分家?”

这倒是,这年头行走江湖的道士、僧人,或多或少都会一些医术。

只是裴秋苇显然不觉得他能治得了祖父,倒是对季平安的要求表示好奇,不知他究竟抱有何种目的。

是单纯的想要瞻仰曾经的老家主?

满足好奇心?还是医者仁心?亦或者别的?

就在裴秋苇的小脑瓜疯狂转动的时候,李湘君却已开口:

“先生若不嫌,自可一试。”

她的想法很简单:

反正父亲已那个样子,也不担心这人如何,且以季平安表现出的高人气质,或许……真的有法子也不一定。

裴秋苇叹了口气,知道娘亲是病急乱投医了,但也没吭声。

……

老家主所在的地方,很是偏僻,乃是府上西北角的一处远离人烟的院子。

远远的,隔着院墙,可以看到里头一座高耸的凉亭,那是听潮亭。

季平安站在紧闭的院门外,抬手接过下人递来的食盒,朝等在身后的母女二人笑了笑,推门往里走。

裴秋苇忍不住道:“小心,千万不要靠近我祖父十丈范围内,否则有危险。”

一位疯癫的,距离观天境界只差一步的老武夫的破坏力有多恐怖?那是各大门派的修行者都要皱眉头的。

“我知道。”季平安挥了挥手,迈步走入其中。

等院门合拢,他沿着落着草叶的小径,穿过显得荒凉幽静的假山流水,绕过一个转角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小湖泊坐落庭院中央,那一座三层木制听潮亭就建在旁边,巍峨古旧,四周古树盘绕,空气中一股肃杀之意弥漫。

可四下望去,却不见人影。

微风拂过,季平安青衫抖动,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化为一片淡漠,下一刻,吐气开声:

“裴武举,出来见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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