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华有强烈的责任意识。
眼下经济不景气,厂子想做出正向收入很难。
实在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暂时放弃考量盈利问题,优先保证底下工人能吃饱饭。
如果厂子能继续经营下去,王月华其实比谁都希望坚持到最后。
现在工作那么难找,假使厂子真的倒了,那那些工人同志该怎么办?
现在只要和陆淼达成共识,棉纺厂那边就能送来料子加工。
如果量大,停职留薪在家的那些工人,说不定也能被重新召集回来工作。
这样一来,不仅能保证工人的吃饭就业问题,也有利于工厂正常运转……
陆淼过来,王月华其实是多了一丝希望的。
毕竟很多时候一家国营工厂是继续运转,还是歇工停厂,只取决于国家财政部的一句话。
陆淼是财政部的人。
她在政策资源和行政流程上必然拥有一定优势。
现在她既然肯出面给棉纺厂出招谋出路,那么跟她搭上线后,以后说不定也会愿意帮助她们制衣厂……
这么想着,王月华再次表态道:
“人手我们这里管够,什么时候动工就看陆主任一句话。”
“今天回去之后,我会尽快带来消息。”
陆淼轻轻颔首站起身,也跟王月华交底道:
“大情况下内部应该优先团结起来,等熬过眼前这一段,我会争取到更多的合作,到时候一切价格追随主流市场。”
这话也算是一个保证。
王月华来了精神,跟着起身送陆淼往外走。
到门口时,王月华又忍不住双手握上陆淼的手,直上下摇晃道:
“辛苦陆主任跑这一趟了!价格的事情都好说,就是如果可以,希望陆主任有空闲也能为我们制衣厂指点一下出路!”
陆淼能感受到王月华的真诚和心切,淡淡一笑道:
“会的。”
她虽然是在为棉纺厂的事奔波。
但既然涉及到了制衣厂,那么自然也会将制衣厂的发展情况考虑在内。
这件事到后面要是办好了,那就是双赢。
而且,陆淼也是有野心的。
优先打通内部合作,她就是奔着双赢去的。
“这两天我会再过来。”
“好的,好的好的!”
陆淼下楼,王月华一路相送。
直到陆淼坐上车,王月华才止住步子,站在路侧一个劲的挥手。
小车开出去一段距离,陆淼再回头去看,人还在那里站着眺望呢。
这可真是……
与前面几家接触的工厂厂长相比,态度上的区别简直不要太明显!
陆淼收回目光微微叹息。
司机小同志从后视镜里看她。
于红则问:
“前辈,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陆淼道:
“去棉纺厂。”
“是。”
小车应声缓缓发动,朝着北三环的方向出发……
陆淼先跟詹部长要了广交会的铺位,又跟制衣厂谈妥了后续安排。
心里有十足的把握了,才跟棉纺厂谈起重新运营的事。
棉纺厂上回接待她核对公账的副厂长态度还行,就是副厂长没有绝对的决策权,便只能将她引到厂长吴勇面前。
要说这位吴厂长,沟通时着实让陆淼心里堵了一口气。
初期没有建立起信任的桥梁,对方对她持有怀疑的态度不是不能理解。
但在她复述过情况,表明后续安排已经就绪,并且连广交会的路子都已经打通了,只等厂长这边一句话时。
这位吴厂长仍然左言其他:
“我们厂子被市场淘汰,主要是因为生产设备落后,产不出市面上的新型面料和花色……这种情况就算是去了广交会也没用,喜欢新型面料的人还是不会买。”
陆淼道:“别的你不需要管,我只要求你搞好生产、保证普品的质量,不需要你去超前跟那些拥有新设备的外资厂子比。”
受不了对方的墨迹,也不想持续拉锯战。
陆淼闭目缓下一口气,再次睁眼时,点着桌面直插要点给出两个选择:
“你现在只需要给出一句准话,是想重新把厂子办起来,还是就是想等上报的破产申请审批下来。”
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只要工厂还在,不光工人的就业问题得到保证,厂长同样也是抱稳了铁饭碗。
吴厂长虽然怕陆淼的决策会失误而导致加剧工厂负债,但仔细一想,破产申请没那么容易通过。
与其慢慢苦熬等着被宣告破产,不如赌一把。
毕竟如果丢了这份工作,再想分配到一个月薪水一二百块的工作,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肯定是想把厂子经营好,可是吧……”
吴厂长立即表态,只是才说一句话,他侧眼瞄了陆淼一眼,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陆淼看在眼里,眉心一闪而过的轻蹙:
“如果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厂长不妨直说,我尽力安排调解。”
“这个事儿吧……算了,我还是直接带你去现场看吧!”
吴厂长率先起身,陆淼紧随其后。
于是乎,棉纺厂车间内。
在吴厂长简单说明情况,表示之后一段时间厂里将可能迎来改革,希望厂工们积极配合时。
曾经傅璟佑亲身体会过的窒息画面,又一次活灵活现的在陆淼面前上演。
有年轻工人立即站出来大声质问道:
“改革?又改?还要怎么改!不会又是折腾我们吧?之前就有过一些折腾人的事儿,最后还不是啥也没弄成?”
其他人哄闹附和:
“就是啊厂长!咱能别净整些没用的吗?改来改去都顶不上人家一台新的印染机半点有用,还费那个劲干什么?我们每天累死累活的工资也不见涨,还谈什么配合!这样就成了呗!”
“就是!”
国营工厂的内部问题,陆淼早有过设想。
但等亲眼看见工人跟上级叫板,尤其还是跟厂长叫板,陆淼真心觉得前所未有的冲击。
吴厂长仿佛也很怕这些人会闹起来。
没施展权威的一面便罢,还一个劲儿的赔小心安抚解释说“不是那样、不是这样”的云云。
场面乱糟糟一片,陆淼见了直叹气。
实在看不过去,陆淼主动上前解释道:
“大家先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这次改革跟从前不同,厂里不会增加大家的负担,只是让大家……啊!”
一句话没说完,陆淼背后蓦地一凉。
她先前不说话便罢。
这一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棉纺厂扎染车间内,竟还有人从后面泼了她半身的染料!
“前辈!”
“这、这……”
于红和吴厂长都被吓了一跳,赶忙把她护去身后。
人群里哄笑一片,都是看热闹的。
甚至还有人怪声笑话道:
“呀,是谁这么不小心?看把领导衣服都弄脏了!”
吴厂长护着陆淼整理衣服,又恐又怒,吓得心差点没蹦出来:
“是谁干的?你们这事儿干得像话吗?!”
无端被人泼了一身东西,陆淼能不生气吗?
陆淼气炸了!
这个吴厂长看着就不是个能顶事的,陆淼直接推开他和于红,往前直逼众人跟前冷厉扫视道:
“谁干的?!”
人群中只有笑声,并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女性在职场中,仿佛有一套标准的鄙视链。
比如年轻的身体、姣好的脸。
一切被视为可以走后门的东西,这些陆淼都有。
而这些人似乎就认准了这一点,所以哪怕猜出陆淼是下派过来寻厂的领导,也谁都不拿她当回事儿。
陆淼气归气,却也不会着了这些人的道儿,真的给他们贡献笑话看。
喜欢笑是吗?
那就看你们接下来还笑不笑得出来了。
“没人承认是吧?好!”
一个转身,陆淼拿走于红手里的文件袋。
从文件袋中抽出资料,陆淼把最外层顶头带有“破产”两个大号字体的资料页高举过头顶,亮给所有人看。
“你们棉纺厂经营不善,已经向上级递交了破产申请,这次过来,我本来是帮助你们缓解情况的,现在闹出这样的事,看来你们也不需要了!”
陆淼嗤笑一声,声音冷峻有力道:
“行,那也挺好,那就都收拾收拾等着下岗吧!”
“什么?”
“破产?”
“不会吧,怎么可能?”
涉及饭碗问题,棉纺厂的工人再次哄闹起来。
有人不信陆淼所说,拉着身边人认得字的人问陆淼手里拿的什么。
有的人则直接问厂长:
“厂长,咱们厂里不是一直干得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破产!”
“是啊厂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倒是说句话呀!”
吴厂长道:“陆主任确实是过来帮咱们的,她说的也是实际情况!都知道咱们厂里的机子不如别人,既纺不出人家那样的料子,也印不出人家那样的花样,上一批产的货还有大部分都压在仓库里,厂里确实已经穷途末路了……”
众人懵了,迟缓呆愣的挪动目光去看已经收起文件,却还顶着半身蓝色颜料的姑娘。
这时候才渐渐意识到事大……
刀子没扎在身上,就不会感觉到疼。
眼下涉及到糊口的生计问题,刚才笑的人,现在都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甚至都没人好意思去哀求陆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