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菲絮凭栏而立,下意识抚摸着腕上手镯,忧郁的眼眸望向大海,若有所思,若有所待。
昨天满江红、花戎、追命、如歌四个人在客厅开会时,并没有刻意避讳。木板舱门的隔音效果很差,她大致听明白了整个故事的梗概。
大个子花戎是国安局在南越行省的地下世界代言人,黑瘦小个子追命是鬼谷门弟子,大小姐如歌是京城大家族的闺秀,满江红是“天龙研究院”的一名普通员工。在南海派同“光明世界”的一场大战中,前三者被篡改记忆捉到玉笥岛,后者漂流到一个荒岛上发现高人遗迹,神功大成,把三人连同自己救出了地狱囚笼。
这个故事在逻辑上是站得住脚的,但疑点也不少。比方说荒岛在哪里,前辈高人又是谁,满江红如何笃定南海派从此放弃玉笥岛,退出神州大陆,也不追究越狱?
但花戎等人根本不理会这些不清不楚之处,对地位卑微的前研究院员工言听计从,几乎达到了盲从地步。
柳菲絮推断,满江红的变化始于谁也不知道的“漂流”,所发现的前人遗迹必定与南海派渊源非浅,因此才有能力对南海教众施加强大影响。也就是说,南海派摇身一变,从敌人变成了朋友。
作为一名冷静理性的女子,一位接触重大隐秘的军人,柳菲絮并非不能接受敌我角色的转换。普通人往往纠缠于对错恩怨,当站立在组织、国家、甚至世界的高度时,便只有选择和取舍。当一个人站得越高,看到的风景就越不一样,得出的结论也会越不相同。
可她依然不能接受当自己在玉笥岛上癫狂时,这四个人只是冷静地看着。就好像古典的女子酒醉出乖露丑,偏偏被众人围观,谁也不点破,待清醒之后羞愤欲死。
一岛的神经病呀,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逃出玉笥岛的四人小组也不是铁板一块,存在明显区分。满江红对如歌并不像岛上传闻那般亲昵,有时候甚至躲避开来同花戎、追命在尾舱嘀嘀咕咕,像是有什么秘密计划瞒着她。
柳菲絮为这个发现没由来地一阵高兴,随后又对这份高兴羞恼不已。
她从军医大学毕业,硕博连读,通过严格政治审查后加入以华夏精英为骨干,地球联邦最强大神秘的组织——龙堂,被派遣做一个人的保健医生。那个老人是主持“天眼”的首席科学家,暗中身份之重要却不低于联邦大总统,名字叫作“无名”。
重大的医疗方案和手术自然由顶级专家组安排,柳菲絮平日的工作很简单,无非量量血压心跳,叮嘱服药休息,检测饮食安全等等。然而她所接触到的一切,比方说无名的健康报告,无意中说出来的话语,均被列为联邦机密,不可外传。
三年前的秋天,精神矍铄的无名突然情绪低落心事重重,匆匆离开“天眼”。柳菲絮作为贴身跟随的保健医生,距离最近,听到他在喃喃自语:“天要塌了……”
由于离开太匆忙,对沿线警戒没有往常严密,在距离天眼六十公里外的隧道中遭遇伏击。三十几人的精悍警卫队溃不成军,无名身受重伤,幸好地位尊崇的龙堂顾问龙天及时赶到。但龙天也只是得到了某个不确定消息后横越山岭,以最快速度孤身赶往“天眼”,恰逢这场意外,还来不及同外界联络。
柳菲絮缩在隧道安全洞里面护理无名,仅存十几名战士在外顽强抵抗一**攻击,等待增援。但无名却不顾伤势挣扎坐起,像有重大事情要交代龙天,后者伸指凌空一点……这,就是她清醒记忆的最后画面。
作为二十一岁成为药理博士的超级学霸,柳菲絮冰雪聪明。昨天在海船上恢复神智后,她立刻敏锐意识到,恰恰因为龙天一指点晕自己,才拯救了性命。仔细回忆在玉笥岛见过的面孔,竟然没有一个熟悉的。这说明无名、警卫队、包括龙天……恐怕早全军覆没。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出隧道发出警讯,联邦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封山搜捕。那么,她就不应该出现在玉笥岛了。
无名大人在弥留之即,曾非常奇怪地叮嘱:“……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快回去陪伴父母,去乡下……”最后怕她下不了决心,还补充了一句,“这是命令!”
归纳蛛丝马迹,推理前因后果,她似乎明白了。
大人发现星空异常,巨大的灾难将降临地球。南海派冒险袭击,妄图绑架他,也恐怕和这事脱不了干系。
或许大人只是猜测,而自己做出的判断更是关于猜测的猜测。但不论真假,这份惊天动地的情报都必须尽快禀告地球联邦。
可这样一来,玉笥岛必然暴露,甚至引发联邦向吕宋国开战,龙族向南海派开战。那么,隐隐号令南海的满江红便会陷入危险,绝对不愿意见到如此局面。
他在岛上装扮韩湘子,宣告“天魔临世,神州陆沉”,仅仅为了吓唬岛民别出海呢,还是同无名的发现相关联?难道他真的是南海派决策人物,而无名与龙天还活着,眼下被囚禁于罗浮岛?
无论如何,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呀!
该怎么办?
柳菲絮左思右想,还是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愁眉紧锁。
阳光灿烂,追命扯起满帆,直向西北驶去。
海鸟、鱼群追逐着帆船,时不时有鱼儿蹦出水面。花戎眼明手快,不一会儿抓住了三条,乐得合不拢嘴。船上有一个小巧厨房,腊肉、山菇好大一堆,油盐酱醋均不缺,还从玉笥岛带出一筐珍贵的芹菜,一坛酒。
如歌兴致盎然,自告奋勇做饭。可她洗净青菜淘完米后,盯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很是犯愁,最后还得请花戎来杀。
柳菲絮也过来帮忙,却被她连声“歇着、歇着”推出去。地方太小,站两个人确实转不开。
厨房久久没有传出锅响铲动,突然一声尖叫,大小姐慌慌张张逃出,身后烈焰熊熊。
原来她烧火放油之后,才发现没把破肚刮鳞的鱼儿做最后清洗。正在手忙脚乱之间,那知烈火烹油,锅中火舌窜起老高,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花戎一个健步跨入厨房,操起锅盖闷熄火,一边抽出灶膛木材丢入水桶,一边好一通教训。这炒菜嘛很有讲究,先将材料备齐才能点火热锅。比方说煎鱼吧,备好葱花、紫苏什么的,放油前先用生姜块擦抹锅底,鱼皮才会不粘锅,除腥味。
如歌心悦诚服,蹲在一旁用清水泡发干菇,把腊肉刷洗干净,又将一罐罐调料翻出来拆封,嗅嗅闻闻之后摆放整齐。
她正忙乎着呢,只听到花戎紧张说道,你先出去一下。如歌连忙跑到门口,只见武道巅峰高手神情凝重,右手端鱼左手执锅盖,如临大敌般一步步挨近沸油翻滚的大锅。待距离数尺,他手腕一抖,鱼肉从盘上蹦出,不偏不倚落入锅中,角度和力度拿捏得妙到毫颠。锅中顿时腾起青烟,油花四处乱溅。花某人早有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锅盖朝上一竖,倒好像立起了一面大盾牌,严严实实挡在身前。
这样也行?如歌目瞪口呆。
花戎老着面皮,讪讪笑道,大哥我是个粗人,平生最佩服大厨了。你说这炒菜吧不可能不飙油星,从来就没有听说哪个厨子被烫伤。我皮粗肉厚无所谓,眼珠子可娇贵得很。
晚餐菜肴丰盛,如歌不停劝菜,充满希翼地瞧每个人脸色。
柳菲絮挟一筷子芹菜尝尝,赞了一句好,便小口小口抿饭,与在岛上泼辣的作风大不相同。追命在瓮声瓮气点了一个赞后也不出声,目不斜视,黑黑的脸膛无任何表情。只有花戎对肥厚的腊肉情有独钟,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连呼痛快。
自从实现了身体对灵气的吸收转化后,满江红不再像以前时常肚饿,甚至几天不吃不喝也没有问题。瞧着面前几盘黄黄白白黑黑之物,先挟了一块品相最好白白的东西送进嘴里。如歌见他只顾细细咀嚼,紧张问道,味道怎么样?小满哥艰难地咽下之后,无奈说道:“高,实在是高。味道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原来这清炒山菇,大小姐竟然忘记放盐。
见如歌大发娇嗔用粉拳直捶满江红,花戎猛地醒起了自己的劳动成果,殷勤将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挟到他碗里,道,再试试大哥的鲜鱼。满江红强忍住焦糊扑鼻,咬得“咯嘣”脆响,含着满嘴黑沫缓缓点头,说道:“大哥,这道菜味道苦辛,想必做药引会相当不错,专治跌打损伤。”
原来这黑黑一堆就是花戎所谓“鲜鱼”,可惜被煎得太枯,炭化严重,已经不太像鱼了。
如歌忍俊不禁,花戎自我解嘲往脸上狂贴金,追命勾着脑袋脊背一耸一耸憋得很辛苦,连柳菲絮也露出笑意。
酒到酣处,花戎高歌,如歌起舞,满江红以筷子敲击碗碟,柳菲絮、追命拍掌应和,其乐融融。
待五个人吃完饭,只见天边霞光万道,火烧一般,大半个夕阳沉入了海水。
前方丝绸般平滑的海面突然开始起雾,先纤羽一般若有若无,很快连成乳白色茫茫一片。紧接着由乳白转为蛋青、深蓝,最后竟黑沉沉茫无边际。
风乍起,呼啸盈耳,小船像箭一般射向深不可测的茫茫黑雾。
天空愈发晦暗,仿佛黑夜提前降临。
一直追逐盘旋的海鸟群乱哄哄惊飞,有的竟然慌不择路撞上了船帆桅杆,砰砰连声。
花戎稳立船头,叉腰袒胸,连呼快哉,喊道:“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小满,你看是不是要下雨了。”
如歌、追命、柳菲絮都不曾航行过大海,遽然遭遇这等闻所未闻的天地异象,禁不住目眩神迷,稀里糊涂。
连绿萼也幻化出身影,目瞪口呆。
一丝不安从满江红的心底钻出,好像虫子渐渐蛀穿木板。
他并没有从风中嗅出危险气息,却以强悍敏锐的精神力探测到了诡异。这么一大片海居然没有一丁点生命迹象,死气沉沉。
不好,这是一片死亡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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