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火焰的高度渐渐消了下去,山戎甲兵愈发向前拱卫,坚定的人墙不断发足,戎王的眼珠子也焕发出劫后余生的光彩……
正在这皆大欢喜的一霎那,渐渐矮下去的火墙后,蓦然显露出一张张人脸——白衣白裳,无疑是一队宋人。
他们的身后寄放着一个个硕大的木桶,手上好似握着什么,最让戎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清一色的狞笑和一口在黑夜中尤为森然的牙齿。
“喷火!”
武功一声令下,一道道火舌再次飞射而出,沿着近乎直线的喷射轨迹,仿佛是一条条红色长鞭向前抽打。方有喜色的山戎兵瞬间被大火吞没,火焰就像闪电般降落,披甲的戎兵惨叫着伏地打滚,在戎王的面前挣扎呼救。
“泼水!”
戎王目眦尽裂,一瞬间形势陡然逆转,他甚至都没看清敌人的纵火手段就失去了一排精兵。
肩头挑着水桶的力士们得令,迅速把冷水盖向临近的、起火的披甲兵。然而这一次,火焰并没有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偃旗息鼓,而是迅速狂飙突进。
石油为主体的长丘火轻而易举地浮在水上,就好像醉汉压上寡妇清冷的胴体,愈发驰骋起来。
力士们初以为是幻觉,骇然地再浇上第二桶、第三桶……然而长丘火似乎视五行规律于无物,放肆的火舌接触到水的界面后仍然活蹦乱跳, 它的黏着性帮助它黏附在任何触碰到的物体上。
在力士们的瞳孔中, 烈焰仿佛永不熄灭的天照,遇水不绝, 返倒因为水的介入,长丘火流动性的增加,仿佛噬骨之虫,从甲胃的隙处, 爬满其人周身, 更迅猛地啃噬他们的血肉,催逼着受火者发出更惨绝人寰的哀嚎。
披甲兵们全身冒火,在地上四处打滚,继而一阵大风吹来, 粘稠的长丘火, 就仿佛是灵动的精灵,飞溅着跳跃到抱着木桶的力士身上、木桶上、木桶身后的运水者身上,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把它扑灭。
于是几乎所有的救火者均被狂飙突进的地狱之火吞没, 宋兵们重新制造了一道火墙,然后饶有兴致地退后看着“烤肉派对”的戏码。
着火的人类被高温刺激下,盲目地四处狂奔,他们把手伸向每一个可能伸出援手的同族……烈焰仿佛有黑熊的脚力,在大风的加持下,紧紧追击着山戎受惊溃散的人潮。
第三道寨栅后面的草木也开始燃烧,在戎王的瞳孔中,燃烧的秋千, 火星飞溅, 高大的乔木,不堪烈焰的伟力, 轰然扑地, 火场的边界忽明忽暗地向自己踱来。
“跑啊!不灭不熄的火!来自神祗的降罪。”
长丘火雨水不灭的特性激发了山戎人骨髓里的迷信,再也没有人试图运水灭火了——尽管不蘸石油的火焰是可以被水扑灭的, 但是所有人都丧胆了, 没有人想得到这一点, 没有人试图去尝试。
和其他同族一样, 戎王内心深处的恐惧也被彻底激发,越来越多被部下被彻底烧死。他发足狂奔, 火焰仿佛御风神行一般,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追击。
它把一切能见之物纳入怀抱, 马厩的饲料、被遗弃的角弓、绑在柱子上嘶鸣的惊马。劈里啪啦,燃烧的木屑、碳粒四处飞扬,漫天的热风猛扑向山巅。
孩童们哭喊着跌倒在地,火苗无情地跳到他们的脚丫子上,黑烟卷着一氧化碳的毒气侵入他们的肺腑,他们娇小的身体仿佛中了蒙汗药,渐渐使不上力,然后眼前一阵朦胧,而眼皮子显得那么沉重……
绝望和赤红就像染料浸染布匹一样, 把整个山寨由北而南,渐渐铺满。
……
火焰既是摧城拔寨的悍将, 也是坚实的壁垒。
晋、鲁之兵将集结于南山麓,此刻他们不能冲入火海屠戮混乱不堪的山戎,而只能静静地观摩满山的哭泣和抽噎。
臾骈神色震惊无比, 在这个时空,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火攻战术就在他的视野中尽情展现,尽管参与了火攻细节的研讨, 但是滔天的伟力令这个晋国第一智将折服不已。
“吾今日方知公子所述用兵之道矣。”
截至公元前620年,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场战争是凭借单独的水火之力取胜的,先秦人对战争想象力的极限也就是运用大伙混乱敌人的建制而已,像这种仅仅凭借火海就令敌人鬼哭狼嚎,怕是史无前例,着实启迪了臾骈的思路。
“夫兵者,有可见之兵,不可见之兵。可见之兵荷戟披甲,食以黍粟,搏以血肉,不可见之兵者,风也、火也、水也……凡能所用者, 皆可谓兵, 凡能伤敌者,咸可为驱驰。”
臾骈喃喃为声, 扶胸喟叹。
“臾大夫高见。”接话的是田伯光,生他养他的故乡在齐国, 这个姜太公之国素来以先进的军事思想而着称于诸侯之间,齐人仿佛就是为了战争而生,他们对战争颇为敏感,生活中、战场上,任何可能博取胜利的因素,仿佛都能拨弄他们的心弦。
从兵家之圣的姜子牙、到《司马法》的作者田穰苴、再到《八阵图》和“围魏救赵”、“田忌赛马”思想的创造者孙膑、以至于别出心裁的“火牛阵”的专利人,田单,齐国人的战争思路一直走在诸夏的前列。
然而这一次,素来以宋昭郑聋而闻名天下的宋国,却有太傅颠覆了传统。
再看看眼前的修罗场,田伯光一时竟有所处并非人间之感。他额头上不禁也渗出了汗珠心里更是阵阵悸动。他忍不住又向公子卬这里瞟了一眼,眼睛里也流露出了一丝惧意。
“此子可以为援,而不可以为敌。”
这个小动作立刻就被臾骈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
只要有野战,就一定会构筑木制的工事,只要公子卬手握长丘火的配方,那么野地里再坚固的防事,哪怕建立在水边,也不过是火牢一桩而已。除非在营地里构筑一圈环形的土墙——然而野战的一方运土建墙需要充裕的时间,在此之前,木制的寨栅在长丘火面前一如形同虚设的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