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绛都。
蒯得、梁益耳、士縠聚在箕郑父家中商议。
“前线有言语传来,说是赵大夫名为援宋,实图先都,下军已为山戎所覆灭,片甲不存,先都战陨,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梁益耳忧心忡忡地问道。
他与士縠本在中军供职,赵盾掌握中军后,就夺了两人的兵权,梁益耳现在对战况是两眼全黑,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他彻夜难寐:“如果传言为真,吾等昔日与赵氏多有龃龉,赵氏果若废置自由,铲除异己,吾等何其危哉?”
士縠素与先都、先蔑兄弟相厚,又留了个心眼,他在卫国颇有些耳目。
士縠轻蔑地瞥了一眼梁益耳,恨铁不成钢:“懦夫,赵盾钳制你我若此,你竟然还不敢直呼其名!”他大声疾呼:“先都以下军佐之位,代行下军将之职,骁勇不屈,死战不退,终卒于乱军之中。
那赵盾不仅不加抚恤,反污称先都贪进不顾,以至于为戎所覆军,身首异处,死有余辜,遂下令夺其封地,削其世禄,子孙不复袭位。
赵盾跋扈,目中无人,欲专晋权,而无所不为。彼等人物,心无国家,而置私门,晋霸早晚为其所败,吾委实难与之共事。”
蒯得、梁益耳骇然失色。
箕郑父出言肯定了士縠的情报:“士大夫其言是矣。昨日襄夫人(晋侯之母)代国君问策与我,言赵盾以先克骁勇,不得不赏,乃欲尽夺先都之地而馈于先克。襄夫人深患之。”
蒯得素与先克有仇隙,先克曾在阅兵时,当众鞭打他的御者,蒯得受辱已极,中怀怨望。得闻此讯,蒯得只恨苍天无眼,使竖子作祟。
箕郑父忿忿然道:“过去赵盾驱逐狐射姑入赤地,吾等没有说话,因为吾等没有刺杀阳处父;接着他诓骗士会、先蔑入秦,吾等没有说话,因为吾等不曾拥立公子雍;再后来,他害死先都,吾等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吾等不在宋国对垒;如今以晋国之大,敢持相左政见于赵盾者,唯其屋中四人尔,若赵盾有不忍言之事加诸于吾等,孰人为吾等说话耶?”
局势恶劣,箕郑父心里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却不敢宣之于口。上军虽然比下军强大,但是比起中军的实力还是略有不如的,箕郑父不知道,赵盾有没有吞并下军的武器、铠甲、兵车,若真是这样,他实在没有任何发难的胆气。
正在箕郑父犹豫不决的时候,门人来报,有自称熟稔宋室内情者求见。
“快请。”
分宾主坐定后,来人先做了自我介绍:“我乃是曹国太子陪臣、单名一个禄,先考曾与贵国先君有旧,氏僖讳负羁。”
僖负羁差点成为晋文公谋臣,在座的晋国大夫都曾经追随晋文公攻打曹国,听闻是故人之子,都纷纷肃然起敬。
僖禄先与众人聊了一会家常,良久才言归正传,介绍起宋国的局势来:“曹国与长丘毗邻,多有逃人、降臣入曹,通报战况……”
僖禄从山戎与三国联军列阵开始,把赵盾是如何出卖先都,下军是如何覆灭,以及中军溃逃时,步卒是如何丢盔弃甲,被追上砍死,讲得如同身临其境。
僖禄故意略去了公子卬收复鞌城、剪灭山戎的情况,一边谈及战事,一边观察四人的神情。
箕郑父面上古井无波,喜怒不行于色,养气功夫很是了得。
僖禄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霸主国的上卿。士縠乍闻细节,也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讲到先都的遭遇,他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抽动了两下,说及赵盾损兵折将,眉宇间不仅不为国家丧师而沮丧,反倒微微透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至于其余两位,直接把士縠的表情放大到夸张,末了,还笑出了猪叫声。
“痛快痛快,恨山戎不宰了先克。”先克左右全灭,让蒯得大呼快哉。
箕郑父斜了他一眼,暗骂道:“粗鄙武夫,难道尔脑子里全是肌肉吗?怎么能在一个外国人面前,先露出晋国内斗的迹象?”
箕郑父的目光忽然瞥见僖禄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料想僖禄一个曹人不像是特地来当传声筒的,心里一定有自己的小九九。
“先生远来晋国,有何公干?”
僖禄微微一笑,仿佛早就知道箕郑父有此一问,他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一摇三晃道:“公干不曾有,止为上军将消灾去祸?”
箕郑父把右手伸到背后,悄悄给三位同僚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荒谬。”箕郑父一甩袖口,不屑道:“我乃霸国上卿,位列诸臣次长,何祸之有?”
“杀身之祸也。”僖禄轻轻呷一口茶水,自信满满地说道。
箕郑父发出一声冷笑:“危言耸听!”
箕郑父心里盘算着,赵盾既然损失了大量步卒,那中军自然斗不过上军,自己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
“哈哈哈!”僖禄夸张地仰天长笑,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少倾,笑声猛然一滞,面色一沉,正色道:“上军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矣。
禄此番西来,有一物请上军将一观。此物不在他处,就安在禄的坐骑上。”
箕郑父点点头,示意门人去取。
“此乃马蹬,骑兵用之,可大破车兵。”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僖禄请四人出门一观。
当长矛借着马力刺出惊人一击,箕郑父等眼里再无狐疑之色。
僖禄察言观色,认为时机已到,遂趁机进言:“赵盾专制横行,揽权己身,名为晋卿实专晋权,先逐狐氏,再诈先丶士,其处心积虑若是,如非行寒浞之故事,何以如此?
嬴姓赵氏,在商而不忠于商,在周而不忠于周,周室衰微,乃奔乎翼,以谋富贵。
其祖不怀忠义,所抚之人焉知仁孝?赵盾久怀异志,狼行虺视,反相毕露。上军将若不明察,早晚为之所害,国篡家覆,悔之晚矣。”
箕郑父没有吱声反驳,僖禄大喜过望:“赵盾丧师辱国,兵在累弱胆怯,又常怀篡逆,今若讨之,正当其时,上军将不若教训马蹬骑兵,上书以戎狄入寇,召之返晋,诛国贼于必经之岩阻,伏之于不察之机,如此乃安国家而存社稷,彰大功于晋,晋侯虽年齿在幼,必感上军将之武德,慰以执政之尊,封以大邑之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