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屋里有些闷热。
刚刚吃完饭后的庄家一家人，聚集在客厅里，屋里门窗紧闭，一片安静，只有电风扇摇头转动的声音呼呼响起。
白炽灯灯光昏黄，将并不算宽敞的客厅照亮，同时照在面色各异的人的脸上，筱婷惴惴不安，鹏飞正襟危坐。
主座上，黄玲隐约间知晓今天这场家庭会议的核心主题是讨论什么，妇人有些复杂的目光落在陆泽脸上。
这时候的黄玲真正意识到，儿子已经具备着远超于同龄人的成熟，以至于都能够坦然去谈论家里藏匿的腌臜。
陆泽看向父母，轻声道：“上次在老宅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爸说这段时间不想再孝敬家里。”
“结果...”
“被阿公阿婆狠狠教训一顿。”
陆泽的话语相当直白，庄超英听着儿子这般坦白的说着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件事情，脸上神色不太自然。
庄老师捂着嘴巴咳嗽几声，这时竟是替父母打圆场：“图南，你阿公阿婆不理解棉纺厂发生什么事情，所以..”
陆泽点头道：“但您在回家后，还是颓废到两天都没有缓过劲来。”
庄超英不再言语。
陆泽目光落在筱婷身上，他继续开口道：“家里的事确实需要解决，要不然问题一直都会在，以后更说不清。”
“我对于我们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接受度很高。但是筱婷是女生，而且她从小就容易多想。”
“她很快就要上高中，我不想她需要承受升学跟家里的双重压力，所以今天需要把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
这是陆泽第一次在父母还有弟弟妹妹们面前表现的这般正式，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脸上。
亲人们只感觉陆泽的身上好似有股莫名的威严，筱婷原本紧张、不安的情绪，这时候却开始缓缓的消散。
因为，她有哥哥在。
陆泽忽然说起了隔壁的林家：“林叔叔在毕业参加工作后，每月都会给他家里的老母亲寄钱过去，雷打不动。”
“他是家里长子，所以从小扛起家庭的担子，以至于在外面上学的时候，周末都会请假回家去帮忙抢夺水源。”
“所以林叔叔在家族里很有威严，去年林栋哲跟着林叔叔回家祭祖，回来以后，带了很多东西。”
陆泽对着庄超英道：“您跟林叔叔一样，都是家里长房老大，都是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
“但是，您跟林叔叔在各自家族里的地位却完全不同。”
“您承认吗？”
陆泽的话语说得相当直白。
只见庄超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父母经常拿孩子跟隔壁家对比，但是如果当孩子拿自己父母跟别人家父母对比的时候，父母就会有些破防。
正如同这时候的庄超英，后者呼吸急促，他望着陆泽，眼眸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羞怒：“庄图南你什么意思？”
庄超英原本还想着等儿子回来，他们一家人再一块到老宅那边走一走，却没有想到家庭会议率先在自家上演。
黄玲想要开口替陆泽说话，但是被陆泽强行抢过话茬，他回答道：“我就单纯只是说您跟林叔叔地位不同。”
“明明是同样的付出，但是收获到的东西完全不同。”
“棉纺厂只是这两个月时间用产品充工资，在后面很快就会恢复过来。”
“阿公阿婆为什么不能理解呢？”
筱婷跟鹏飞两个人一直都在沉默着不发一言，这时候只见筱婷忽然起身，她抿着嘴，抬眼看向父亲。
“因为阿公阿婆一直都不喜欢我们家。”
“阿婆以前就吓唬我，说如果不是我跟哥哥学习成绩好，你就要跟我妈妈离婚，如果我们不孝顺她，你们俩就会吵架。”
“他们只是喜欢面子。”
筱婷的情绪波动很大，以至于说话时候的声音都带着丝丝颤抖，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阿婆笑眯眯吓唬她的脸颊。
那种情况不止一次发生，导致年幼的筱婷每次从老宅回家后，都需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平复过来。
庄超英不可置信的看向女儿。
他怒击反笑，哪怕刚刚才在老宅那边遭遇到父母的冷冽对待，但庄超英眼里的父母依旧还是慈爱的长辈。
他不能忍受子女这般说父母。
庄超英喘着热气，冲到筱婷面前，手里的巴掌高高扬起，这时候的黄玲终于冷冷的开口：“你打她一下试试。”
“你今天敢动筱婷一下，我立马报警让警察把你带走，到时候就让你爸妈到派出所领你。”
庄超英的手顿时僵持在空中，心里的那股火焰好似瞬间凝固住一样，只有胸膛在起伏不定。
黄玲过于清楚丈夫的性格，两个人这些年共同生活，她之前只是不愿意家庭出现裂缝，所以才选择处处忍让。
但是现在既然子女都不想忍让，黄玲只会毅然的选择跟他们站在一起，确实应该把以前的事情好好说道说道。
庄筱婷看着父亲那狰狞的脸颊，好似跟这一刻跟爷爷暴怒的脸重合，但是哥哥跟母亲的存在令筱婷不再惧怕。
筱婷的眼神里透着轻蔑跟憎恶。
“小的时候去老宅，每次都是让我妈妈自己做饭，奶奶跟婶婶她们一动不动，我跟我妈甚至都不能上桌吃饭。”
“只有你想去老宅。”
“我们从来都不想。”
庄超英咬着牙，手里的巴掌重重挥舞下去，只是却没有打在筱婷脸上，陆泽紧紧抓住庄超英的手臂，纹丝不动。
陆泽看着庄超英，不解道：“你难道就真的是听不进实话？还是说就想体验下派出所的伙食？”
有陆泽在，当然不会看着庄超英打筱婷的巴掌，黄玲反应过来后，面色铁青的开口道：“图南你松开他。”
“庄老师也就这点本事。”
鹏飞这时候跟着开口说道：“大舅舅，筱婷她说的很对，姥姥姥爷他们确实不喜欢我们。”
“我妈上次带着我来苏州那次，住在老宅几天时间，他们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婆家不要连累娘家，带着外姓人啃娘家...这些话。”
鹏飞补充道：“但是现在他们不会再说这种话，而是在想着跟我们处好关系，尤其是图南哥他有出息...”
庄超英莫名的颓然，他颤颤巍巍的回到座位上去，直直的盯着鹏飞。
“你也知道姥姥现在对你们好，难道就因为以前的事情这么记恨他们？”
鹏飞没有说话，陆泽开口回答道：
“我们并不记恨阿公阿婆，但是好跟不好并不是在嘴上说出来的，好话谁都会说，但真正的话不是嘴上说说。”
“我们没有人记恨他们，因为大家都没有正常人家的亲情关系，谈什么记恨呢？只是不亲近他们而已。”
陆泽的话完全说出鹏飞、筱婷乃至是黄玲的心声，所有的人，其实都没有将老宅那边的人跟事放在心上。
从来都不在意，哪怕又有怨恨呢？
只是不亲近那边。
陆泽看向筱婷，妹妹一直都在害怕父母吵架，有什么事情都会选择憋在自己心里面，尤其是陆泽还不在家里。
这就是原生家庭的影响，在老宅的阿婆曾经吓唬过小时候的筱婷，导致她心理容易出现问题。
所幸，今天陆泽选择摊牌，大家什么话都放在明面上来说，让筱婷容易恐惧害怕的内心能够安定下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有哥顶着呢。
庄超英的心越来越凉，尽管他因为工资的事情刚刚跟父母有过矛盾，但心里还是体谅着年迈的父母。
他知晓家里孩子都不是很愿意前去老宅那边，却没有想到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的事情。
今天晚上这场家庭会议，让庄超英彻底看清楚现实，他努力想要经营出来的祖孙和睦完全就是在自欺欺人。
每个人都有记忆，每个人在过去经历的事情不是岁月能够掩饰住的，外人做再多的事情都是无用功。
庄超英凄然一笑。
而后，目光落在大儿子的身上。
他幽幽开口道：“图南，我承认，你阿公阿婆对你妈妈、对你妹妹，都不是很好，但他们至少对你还不错。”
“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呢？”
陆泽耸了耸肩：“因为我跟我的家里人一直都是一体的，对筱婷不好、对我妈不好，就是在对我不好。”
这场家庭会议很快落幕，最终似乎也没有谈论出个什么结果，更像是大家的情绪发泄会。
第二天，筱婷跟鹏飞两个人的心情出奇好，黄玲也是如此，早上给家里人都煎了两个鸡蛋跟两个香肠。
庄超英没有吃饭，而是在大早上就要到学校去值班，陆泽吃饭的时候对着母亲黄玲道：“妈，你想离婚吗？”
筱婷跟鹏飞瞬间呆滞在原地，筱婷不可置信的看着哥哥，筷子上刚夹起来的煎蛋掉在了碗里。
黄玲在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陆泽便笑着将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询问母亲是否有离婚的想法：“您这些年一直在受累，应该轻松一下。”
筱婷急得眼里噙着泪水：“哥，你瞎说什么呢啊？你怎么能让咱妈跟咱爸离婚呢？！”
鹏飞同样如此，在表达他的态度，说大舅舅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跟大舅妈两个人的感情也很好。
黄玲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视过，筱婷的神色担忧，鹏飞低着脸，陆泽则是认真的看着她。
黄玲微微笑道：“我以前确实想过跟你爸离婚，我带着你们兄妹两个人生活，这两年...确实也想过。”
筱婷脸色煞白，面无血色。
但黄玲接着又说：“但我现在还不想离婚，至少你们爸爸对你们是不错，等你们俩都长大成家，我再说吧。”
陆泽点了点头。
他其实是支持母亲离婚，但如果母亲认为婚姻带来的正面作用超过负面影响的话，这样生活下去也行。
陆泽看着筱婷，认真道：“父母如果在一块很不开心，难道你不认为分开是种更好的选择吗？”
筱婷低下头，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庄超英就从大嘴巴向鹏飞的嘴里知晓早晨时候的讨论内容，庄超英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鹏飞由衷感慨道：“图南哥他现在真的是一家之主了啊。”
陆泽后面带着一家人前往老宅，尽管不亲近老宅这边的人，但日常的亲情维系还是可以进行，面子工程。
陆泽对于阿公阿婆再度提出让他帮忙辅导振东振北功课的事情，直接开口表示拒绝。
“我没有时间。”
“这周末就会回上海，他们两个人如果在学校用功读书，回家后我叔叔婶婶努力监督，基础不会这么差。”
陆泽轻笑道：“难道叔叔跟婶婶都不愿意辅导亲儿子吗？”
筱婷跟鹏飞这次上门，他们的感觉竟然跟以前登门完全不一样，似乎在陆泽提点下，认清楚了很多事情的脉络。
陆泽回家几天时间，跟林家还有相熟的几家见面聊天吃饭，跟在补习的吴姗姗也见了面。
说是补习，实际上吴姗姗是在市里打暑假工，在文化宫那边打工，顺便还能够有个复习的好地方。
吴姗姗个头高挑，少女长发梳成青春靓丽的高马尾辫，她穿了件白色的V领连衣裙，裙子勾勒出她窈窕身段。
午后的阳光散落在她白皙的脖颈跟胳膊上面，细腻而又旖旎，吴姗姗这个讲解员，在文化宫里很受欢迎。
少女在陆泽面前低着头，好似做错事情被家长发现的孩童，解释道：“我只是想提前挣大学的学费...”
陆泽之前告诉过吴姗姗，可以资助她在大学的学费跟生活费，后者跟家里同样签订过协议书。
吴建国哪怕想帮助闺女，也不好明着跟张阿妹闹翻，现在的吴姗姗已经提前开始为她的以后计划。
“我不想花你的钱。”
“跟...被你包养一样。”
陆泽哑然一笑：“你是不是在文化宫一直看闲书了啊？怎么还知道包养这个词呢？”
吴姗姗这才抬起头，露出明媚姣好的清纯脸颊，她露出动人笑容：“我是不小心看到的。”
四下无人。
吴姗姗将头伏在陆泽怀里，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呢喃道：“其实，我也愿意被你包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