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的气候似乎永远都逃脱不了温润二字,在这儿,冬季似乎要比北边短上许多,尤其是进入二月之后,就逐渐不复冬日的凛冽,渐渐暖和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春雨,所谓的杏花微雨便是如此,只是许多初到江南的北地之人通常不喜欢这种气候,只有在早春的时候偶尔会赞叹一下这明媚春日里“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繁华,紧接着便会生出无穷的厌春之意。
不过徐北游作为一个在塞外西北生活了二十年的西北人,习惯了塞外的粗砺风沙,反倒是对于江南的温润讨厌不起来,甚至还有点难言的喜欢。
当西北和东北还在飘洒着零零散散的雪花时,江都已经迎来了承平二十三年的第一场杏花微雨。
这种微雨,天色虽然阴沉昏暗,但绝不会有黑云压城之势,丝丝缕缕的,细如牛毛,洗去尘埃,使得花草和树叶朗润起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愈发青绿,黑色的瓦片愈发明亮。与此同时,街道也骤然热闹起来,小贩们开始手忙脚乱收拾摊位,街道上那到处可见快步奔走躲雨的行人。
雨势越来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沙沙落下,似乎要给万物都镶上一道白边,水气弥漫,烟雾朦胧。
细细密密的春雨落在街道上,积起了小小的水洼,还在雨中的人的脚步有些乱了,显得急促起来,不多时后,街道上彻底冷清下来,已经是空无一人。
啪的一声,有人踩进了一个小水洼中。
一对男女并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通往城外的长街上,远处雨幕下如黑山般的城墙已经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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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伸手接了些雨丝,似是感觉有趣,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倾城。
男子撑着伞,将伞倾斜向女子那边,心情一如这场微雨,有着淡淡的惆怅。
先前在荣华坊时,两名女子之间有过一场小小的交锋,占据了天时、人和的萧知南稍胜只有地利的吴虞一筹,那些女子之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无意去深究,真正让徐北游发愁的是今天的这场见面,又要涉及到婆媳之争。
自古以来,无论是皇室天家,还是升斗小民,都很难逃出这个窠臼,女人相争多半是因为男人的缘故,婆婆和儿媳因为一个男人而互相看不顺眼的事情屡见不鲜,就说当年的林太后和徐皇后这对婆媳,从徐皇后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开始,一直到太后娘娘驾崩,婆媳二人始终处于一种隐隐的敌对状态,至于先帝和皇帝陛下,他们不会不知道此中内情,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自欺欺人地相信天下太平,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今这件事轮到了徐北游的头上,虽然他的父母俱已不在人世,义父韩瑄在发妻早逝之后也未曾续弦再娶,可他还是有一位师母的,于修士宗门而言,师父如父,师母自然如母,这次他带着萧知南返回江都,未尝没有媳妇见公婆的意思。
张雪瑶和萧知南,一个是前朝卫国的公主,一个是本朝大齐的公主,以前素无交集,不过老辈人之间的恩怨却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张家和萧家之间更是如此,当初徐北游执意要迎娶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张雪瑶虽然没有反对,但也谈不上支持,正因如此,徐北游难免心中惴惴不安。
剑宗号称天下事也是一剑事,可家务事显然不在此列,当年的公孙仲谋连秋叶也不曾畏惧半分,却离开江都二十余载,不是没有理由的。
徐北游原本还想先去秦姨那里探探口风,然后再去东湖别院,可没想到张雪瑶已经派人传过话来,让他今天就过去,徐北游无奈只能听从,反倒是萧知南对此不以为意,不似徐北游这般进退失据,颇有游刃有余之感。
两人一路出了江都城,往东湖别院行去。
来到东湖别院门前,张雪瑶的心腹弟子张云已经等在这儿,她平日里并不插手剑宗内务,只是负责掌管东湖别院,所以地位很是特殊,见到徐北游二人之后先是行礼,然后对萧知南道:“公主殿下,代宗主有请。”
徐北游问道:“师姐,师母她只请了知南一人?”
张云道:“回禀少主,代宗主特意嘱咐,只请殿下一人去琉璃阁,还请少主去正堂稍作歇息。”
徐北游无奈看了萧知南一眼,萧知南却是早有所料,淡淡一笑,示意他且宽心。
两人进了别院,在影壁处分开,萧知南随着张云往琉璃阁方向行去,而徐北游则是独自一人去往正堂。
来到正堂,果不其然,莲公子李青莲已经在这里,她见到身上还带着淡淡湿气的徐北游,啧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帝婿大人啊,你不在帝都待着,来我们这江都干嘛?”
徐北游不以为意,微微笑道:“你这丫头,我这个师兄回来了两日也不见你去拜会,还要我来主动见你。”
李青莲轻哼一声,“你是来见我吗?恐怕你巴不得别来东湖别院吧。”
徐北游故作讶异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几个月不见,青莲你倒是学聪明不少。”
李青莲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以前只是懒得想,不是我笨!”
徐北游毫不动怒,毫无诚意地点头附和道:“对对对,莲公子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就是惫懒了些,要是肯花些功夫努力修行,踏足地仙境界就跟玩儿似的,哪里还有我什么事。”
李青莲呸了一声,“姓徐的,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
徐北游笑眯眯道:“听说师妹最近读了不少书,不知有没有读出一个人仙境界?要不要为兄指点一番?”
这话一下子戳到李青莲的软肋上,这位莲公子怒气冲冲起身,走到徐北游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地仙境界了不起啊!信不信我砍你啊!”
徐北游摆手笑道:“信,当然信。”
李青莲这才稍缓怒气,转身往回走去,同时又撂下一句话,“徐南归,你别得意,你就等着后院起火吧。”
徐北游叹息一声,“求道祖保佑吧。”
紧接着他的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赶紧找户好人家把你嫁出去,不过就怕这江都城中未必有人敢娶。”
李青莲再次怒气冲冲地转身,冲着徐北游的小腿就是一脚,“要你管!”
徐北游低头望着这个愈发不知温婉贤淑为何物的师妹,伸手捏住她的鼻尖,轻声道:“要是有一天我和师母都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李青莲猛地愣住,一腔怒气烟消云散。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凝视过这位师兄,当她看到从他发冠中垂下的两缕白发时,突如其来地生出一股惭愧和莫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