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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六日,张行起床的时候外面正有些小雨,但不碍事,反而有些消除了这几日晚春燥热。

而一直到上午时分,等着那些降人先入城安定了秩序,然后王雄诞、元宝存两营入城控制了城防,又将罗术首级悬上城门,张首席这才装模作样又绕回到桑干河对岸。

随即,前方以秦宝率领踏白骑开道,身后王叔勇、徐师仁、贾越三营排列整齐,全军甲胄齐整,罩袍统一,军官配鲸骨牌,军士踩六合靴,马匹上面甲,骑兵步兵、弓弩直刀长枪,各自成列。

一身红色戎衣的张首席本人则在马围带领的军中文书、参谋簇拥下,在牛河的护卫下,骑着黄骠马,打着红底黜字旗,经行幽州桥,堂堂正正的进入了他忠诚的幽州城。

这一幕还是很有意义的。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考虑到西北三郡的二高一王联军的战败,完全可以说,河北就此一统。

更不要说,事到如今,黜龙帮可不止是取了河北全境之地利,政治架构也得到了考验,经济民生也维持了运行,军队建设和人事建设也成了粗浅体系,玄而又玄的修行者也有了质量和数量。

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完整且勃勃向上的新生国家。

可叹三征之后,烟尘乱起,黜龙帮甫一起事便自称义军盟主,时至今日,局面始终不落人后,功业委实惊人。

回到眼前,张行入得幽州大城,沿着中央大道前行,走到一半小雨就渐渐停了,而待行至总管府前,连青石地面都快干了。

等候在此的众人相迎,轮到卢思道,其人还是一身道士衣服,却又主动以手指天来做恭维:“张首席,黜龙帮此番横扫河北,真真如辉光破云,廓清四野,卢某将走,且先为首席贺。”

这比喻,啧啧,文化人说话就是好听。

张行闻言赶紧上前拉住对方手:“卢公,我见你身体康健,心智高尚,何不共图前程?”

卢思道苦笑以对:“张首席,我与你说实话,实在是之前数十年做官做事把血气都耗尽了,现在一说到去做官做事,就想到之前几十年受到的种种羞辱……还请首席网开一面,让我安静旁观这大势翻腾便是。”

张行见对方说的真切,也不好强求,便立即点头:“既如此倒也罢了,但是卢公全幽州之功人尽皆知,不能不做表示,我与卢公暂署一个不任职的头领,日后开会时来听一听便是。”

卢思道想了一想,一则对方诚意明显,二则他本身也对黜龙帮的治政起了好奇,便也答应了下来。

孰料,张行顺杆子扯,继续拉着对方来言:“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份外的事情想请卢公帮忙……卢公先不要推辞,且听我说……我一直以来都在让乡野少年强制筑基,这事是出了名的,到了去年,发现河济之间需要筑基的就只有刚刚到年龄的孩子了,于是从去年开始从那里大举兴建专门的学校,而现在河北一统,除了这些学校外,还准备在邺城建立一个大学,让有心出仕的文修,乃至于武修,都有个汇集和学习的地方……我想请你帮忙修订教材、课程。”

没错,前几日在临桑宫,基于徐水大胜的政治影响,张行还觉得局势发展太快了,想着应该把搞宣传导向的部门弄起来,不过两三日,入了幽州城,便又发现,这局势又快了,是时候主动把自己的人才选拔机制中新的一环给挂上了……恰好卢思道本身属于这个方向的人才,却是直接提了上来。

反倒是宣传导向的负责人还是没有头绪。

而得到邀请的卢思道虽然大为心动,可沉吟片刻,反而不安:“首席,不是我不想做,而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却是个古早的老孽,且这事耗费功夫极多,偏偏又耽误不得,所以既怕做不及,又怕做的不合首席心意。”

“这事有比没强,早比晚好,而且邺城那里还有魏玄定魏公、张世昭张公他们一起牵头做,断不会把责任推给卢公你一人。”张行好心劝慰。“再说了,真做出来,难道我不看的吗?”

“既如此,我就试一试。”卢思道终究是没抵住诱惑。

卢思道应许下来,自然皆大欢喜,可以一起炸面团了。

于是乎,接下来,就在总管府前面,借着头顶的辉光,张首席发表了一场正式的、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了黜龙军将士的善战,认可幽州上下按时来降人的深明大义,夸奖了大家对幽州城的有效控制与接收。

然后话锋一转,就在这总管府门前,下达了一系列准备好的军令。

乃是要打扫战场,追索逃兵,严肃军法。

要控制幽州各处要道,发了侯君束代领元宝存营往安乐郡扼掷刀岭,发了苏靖方往大宁郡通苦海,发了窦小娘往北平郡复舟山联络柳城、白狼卫。

然后以徐师仁、贾越、王雄诞为首,诸文书、参谋辅助,接管、清查幽州各地城镇、市集、渡口、军营、仓储、官产,统计工匠,报张首席批复。

又以王叔勇、元宝存、马围、张公慎为首,诸文书、参谋辅助,检查原幽州大营文武官吏,裁定任用,报张首席批复。

同时免不了重申军法,但有依旧冥顽不灵抗拒抵抗者,依照之前约定严肃处置,不赦。

还发文徐水、河间、邺城,调度军马北上,充实幽州。

军令下达,张首席立即转换角色,从之前的吃饼督军变身为无情的表格盖章机器……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波澜不惊,甚至可以说大事小事不断,内争外交不停。

譬如说,刚刚审议降人就遇到了一件事,投奔张公慎的燕云十八剩余十骑,到底是属于幽州城破之前投降还是幽州城破之后投降其实是一个非常难界定的事情,因为他们在天亮后才抵达固安。

当然,这件事本身很小,在听完这些人的经历后,张大首席直接越过时间问题,指出这十人有拯救已经确定为黜龙帮阵营降人家眷之功勋,可以予以优待。

立即就顺利解决了。

不过,这件事倒也引起了他的一些格外想法。

于是,他又专门写信给邺城的魏玄定,让对方准备一个关于特赦制度的提案。

然后还有骑兵编制的事情。

黜龙帮有自己的军队体系,不可能打下一块地方就把降兵一股脑的全收了,肯定要先设置编制,然后挑选任用,但幽州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本地素来有骑兵传统,而且因为挨着北地与苦海,战马资源充沛,所以骑兵极多。而黜龙帮的军队体系中肯定不能说缺马、缺骑兵,但也仅仅是不缺,所以面对着优质且配合的骑兵兵源,负责整编的王叔勇就动了心思,想要多留一点。

他提出,应该给所有目前的营增加两队两百名骑兵,或者既然地盘大了,干脆集中增设十个骑兵营。

张行给出的答复很简单,原则上同意保留更多的骑兵编制,但要先行遣散回家,再行授田,然后按照名册重新招募,具体事宜,发大行台与诸龙头议论。

这件事,本质上进取幽州过快导致的。

而且这还只是幽州这边的事情,河间、徐水、邺城、西北三郡照样事情不断……什么慕容正言到底是拒绝了出仕,然后谁来补慕容正言河间方向大头领位置引发了邺城与河间的争端;什么邺城方向有百姓建议张首席称帝,又有些帮内人觉得首席不称帝无妨,但应该正式建国立号。

除此之外,关于河间、幽州、西北三郡是否要设行台,谁来负责的问题,则更是暗流涌动,陈斌、雄伯南、徐世英职责范围之内倒也罢了,但据张行所知,不少帮内大小头领都在串联……准备按照山头推一些出来。

就是这种纷乱的情况下,很快又来了一件事情,却似乎没什么可讨论的价值。

因为这件事情与其说是事情,更多是个消息——三月廿八,李定遣人将代郡二高的首级一并送了过来,并汇报了对西北三郡的扫尾过程。

过程很简单,二高战败后逃了回去,矛盾立即爆发……没办法,两人从一开始就是面和心不和,虽然都姓高,但起事时一个是本地顶尖的豪强大户就势扯旗,另一个是矿工加私盐贩子拼命斗狠,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被局势压迫着聚在一起,甚至高开行在罗术征讨代郡时还主动绕开高道士投降过罗术,而高道士自诩跟雄伯南有旧,这一次作战根本不愿意来的,乃是被高开行胁迫着过来的。

故此,战败回去之后,高道士就战战兢兢,生怕会被高开行给剁了,于是先下手为强,一边设宴尝试毒杀对方,一边联络李定,说自己是雄伯南的生死兄弟,两年前也得到过雄伯南的正式任命,请李龙头速速发精锐去接应。

而按照军中某些途径汇报,李定这厮明显耍了个花枪,当场答应,还当着使者的面下了军令,动员了部队,却速度奇慢,结果高道士那里得了一半的手后,中毒的高开行在亲卫的带领下居然逃了出来,复又发兵攻打高道士。

一对渤海高氏出身的本家,又是代郡本土义军的两个领袖,就这么放肆自相残杀一通,杀的血流成河,杀的妇孺难存,杀的刀枪卷刃,一直到黜龙军出现,才控制了局面。

此时,高道士已死,高开行还有半条命,被李定以罪魁祸首的名义就地斩杀,悬首示众。

这件事情没有争议,没有麻烦,没有人可以说什么。

因为从黜龙帮的角度来说,这俩人死的好,死的妙,一下子就把西北三郡弄干净了……李四郎手段了得。

实际上,原本留在井陉口有些观望态势的王臣廓在知道这一消息后,立即、毫不犹豫、极速的带着他的残部整个逃入到了晋地,去做他的大英忠臣去了。

一时间,西北三郡干净的不能再干净。

但是,仅仅是如此吗?

军事如此,政治如何?

跟高道士有生死之交,跟王臣廓以往也素来齐名的雄伯南雄天王嘴上无话可说,心里怎么想这事?这种肆无忌惮的对降人欺骗、利用,包括二高旧部、家眷的惨烈,会不会让刚刚投降的河间、幽州人惊惶?还有,李定这么做,必然有借着帮规掩护取得高道士家产犒赏西进部队的嫌疑,会不会让部分帮内性格耿介的人感到不满?

隔了一日,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雨不大,却因为伴随着升温与南风而稍显聒噪。

张行盘腿坐在幽州总管府后院的砖榻上,望着榻前桶内两个被石灰腌渍到不成样子的首级,微微皱眉。

屋子里大概还有四五张桌子,十来个忙碌不停的文书、参谋,门内廊下还有七八名甲士,坦诚说,能在这个屋子里帮张首席处理文书与表格的人,不敢说全是人精,但绝对少不了人精。

尤其是资历最深的封常,最近格外主动。

“首席。”封常思索再三,站起身来,来到榻前,避开那个木桶,低声相对。“要不要补发一封公文,催促一下李龙头?”

“催促他什么?”张行平静来问,俨然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

“催促什么都行。”封常低声道。“总之,借此提醒一下李龙头,也模糊的保护一下他,好让人知道,李龙头事出有因。”

“也罢。”张行叹了口气。“发个公文,催促他尽快向西,打通与晋北通道。”

封常立即应声回转。

张行则再度低头去看那首级,心中一声叹气……他其实晓得,一切都是徒劳,因为李四这厮根本就是乐在其中。

没错,李定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得已如此,或者为了特定的指标而刻意为之,他就是喜欢这些,用代价最小的方式来获取最终的成果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奖励,实现这个的过程就是他愉悦的源泉。

这似乎是好事,包括眼下这件事情也不可能真有什么严重后果。

可问题在于,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包括他李四这个人本身似乎都被包裹在了单纯的军事范畴内。

少年时受的教育是军事教育,自我钻研的也是军事理论,年轻时履任的工作是军事工作,后来乱世开启,所获得的成就也都来自于军事反馈。

这个人不是没有其他的才能、品德、魅力,但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服务于他军事行为的。

所以,当其他视角与军事视角冲突时,他会无条件选择军事视角。

什么张三雄天王,你就说我这一仗打的如何吧?

能如何?会在任何政治体制中成为内部政治斗争天然靶子的!

但没办法,有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厮到死都改不了。

更要命的是张大首席心知肚明,他早已经设计好了这柄绝世宝刀的指向,而按照计划,接下来数年,恰恰需要李定这厮在军事上的乐在其中来打破僵局。

换句话说,造成李四现在这个情状的人,本就是他张三,而且他还要继续推动对方往这条路上走。

正胡思乱想中,秦宝忽然进来了,看了眼木桶,躬身一礼,口称职务:“首席,我听人说二高的首级到了?”

“是。”张行看了对方一眼,立即醒悟过来。“你是要求情换下罗术的脑袋安葬吗?”

“是。”

“也行吧,正好三天了。”张行想了一想。“等明日正午取下来,交给你姑姑,还有罗信的尸身不是也到了吗?一并交给她去安葬。”

“多谢首席宽宏。”秦宝如释重负。

“怎么讲?”张行看到对方状态不对。“这几日被逼迫的受不了了?”

“到底是姑母,而且丈夫、儿子都无了,我不能不管,更不能嫌弃,但委实如坐针毡。”秦宝摇头不止。“比那些日子瘫在榻上动不了都难受……莫忘了,他丈夫儿子没一个是我杀的不错,但两个人身死也都与我有关系。”

“难为你了。”张行自然无话可说。

秦宝无奈,复又坐到榻上来问:“三哥,这河北算是平定了,没有战事了?”

“怎么,你想出去躲躲?”

“诚然如此。”秦宝点头。“躲一躲,等她回到河南见到我娘,我就省事了。”

“不好说。”张行拍了拍案上一摞文书道。“真要打仗,无外乎是往北、往西、往东……”

“往东?”秦宝略显诧异。

“就是昨天才到的消息……”张行稍作解释。“登州程大郎传的讯,说是有东夷水师出现在沿海,而且尝试登陆劫掠百姓。”

“应该是知道我们大举北伐,来看看能不能捞点便宜。”秦宝立即给出看法。“相隔数百里的落龙滩与海路,哪怕是往这里来的真龙被重伤了,可没有充足准备和足以让他们立住脚的兵力,不会真跟我们打的……而且咱们没有水师,也不是我们想打就打的。”

“不错。”张行也认可。“咱们跟东夷之间经历了上次的事情已经是刀兵相见,是敌非友了,以后这种事情怕是要成常态。”

“西面和北面……”

“西面是有个王必成,以前在晋北雁门到河北上谷一带活动,被魏文达领兵击败过一次后待不住,就越过晋北,去定襄一带投奔了梁师城,现在背靠着白道关的陈凌不停尝试侵占定襄……你还记得陈凌吗?他现在是梁师城的左膀右臂。”

“一辈子都忘不了。”秦宝冷笑一声,复又正色来问。“现在要打他们吗?薛挺和梁师城这俩位,应该算是白横秋的心腹之患吧?白横秋现在应该在打薛挺?”

“肯定是在打。”张行点点头。“但我们打不打梁师城不是看白横秋,而是要看洪长涯的意思……如果他和晋北的人坚定要打,我们只能去打。”

“也是。”秦宝点点头。“这事不是我们说了算……而且也太远了,打起来怕是也要李四郎来处置。”

张行听到这里,莫名有些迟滞,明显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却才继续说道:“北面就是柳城与落钵城,北地八公七卫,这两个城挨着燕山,早被大魏用手段夺了,如今是关陇高门在袭爵……照理说该打,但……”

“但也得跟荡魔卫的人打好招呼。”秦宝立即就懂了。“可偏偏咱们进展太快了!”

张行点点头。

秦宝也无奈起身:“那我去临桑宫的营中转转,再躲一躲。”

“人头带出去。”张行顺手一指。

秦宝便将木桶挎在胳膊上,如同挎着一个装饼子的食盒一般给直接挎走了。

秦宝一走,旁边封常便将拟好的公文送了上来。

孰料,张行接过公文,仔细看了一阵子,忽然将这封公文撕成两半,然后扔到了地上的柳条筐中。

封常心一惊,赶紧肃然立身,等待吩咐。

“重新拟三封军令。”张行听着窗外雨滴声,更改了主意。“第一封给燕山前线所有头领,让各部主动侦查和接触柳城、落钵城,主动联系白狼卫、铁山卫,告知他们,我们要取柳城与落钵城……对待荡魔卫的人态度要好,不许发生冲突,最后请对方司命级别的人来一趟。”

“是。”封常立即点头。

“第二封军令给单通海单龙头,让他极速北上,从飞狐陉进入晋北,协助洪长涯洪龙头控制局面。”

“是……”

“第三封军令,给李定,让他引兵来幽州,准备进取北地!”

“……”

“怎么?”张行看到对方顿住不应声,不免发问。

“首席,北地之进取是不是有些急切?”封常小心来问。“我赞同请李龙头来幽州,但北地那里应该以外交为主吧?最起码应该先做外交尝试才对……而且,我们这一次一口气吞下整个河北,想要吃干抹净,总要时间,人事扩充、军制扩编,地方重新授田更是要等到秋后,都是麻烦,这些日子的忙碌就是明证。”

“你说的有道理。”张行想了想,认真回复。“但两城若下,便可将兵直压北地腹心,且自古征战艰难,每一发兵,头须为白,所谓人心苦不足,既得幽,又望北,不也是寻常事吗?”

封常点点头,一声叹气,立即改了话锋:“首席说的对,北地冷冽,冬日几乎不可行军,若不能趁着现在天气暖和去攻取,便要白白浪费一整年时间,到时候还得重整军势北进……既如此,我现在就去拟定文书。”

封常既去,须臾便将三份多封军令拟定,张首席看完之后没有异议,便依次签上“张三”二字,然后加盖上此次北伐前才刻好的首席章鉴,再由参谋封装,便经过黜龙帮的巡骑体系正式传达了出去。

军令传达,速度毋庸置疑,理论上不停换马一天就能到李定处,但即便如此,李四郎在四月初一便抵达幽州城还是显得有些过快了。

他居然是轻身过来的。

来的时候,幽州城这边已经放晴,而张首席本人并不在总管府,而是北面城墙上。李定闻得讯息,也不等候,直接上了城墙,却看到了一副稀松平常的景象。

“城外土包子,馅料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眼见李四到来,张三又不知道盗了谁的诗。

李四看了看城北起的一片新坟,复又回头去看城内,果然看到城门内两侧偏道上摆满了棺椁,然后低头一算,不由皱眉:“七日了吗?中原五日,江南三日,北地七日……不过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打仗难道不死人?堂堂一国之首,一军总帅,在这里感慨敌军性命?”

“李四,你须珍惜一下眼前。”张行无语至极。“现在我还能说道你几句,真到了独当一面远征万里的时候,你便是想我说道,怕是都寻不到我人。”

李定微微一愣,立即来问:“果真要立即打北地?”

“打。”张首席毫不犹豫。“先把柳城、落钵城打下来,我同时去寻荡魔卫做交涉,若能迅速交涉妥当,你就继续北进,最好能在冬日前打到听涛城……便是今年打不到,明年也要打到,反正你就是北面主帅。”

李定长呼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是要撤了我兵权呢。”

张行诧异回头来看。

李定被看的发毛,而此时城内棺椁也开始往外运送,城门内外登时哭声一片,无奈何下,李四郎只能低声来对:“是王臣愕,他从后方押运粮草……”

“他怎么说?”张行依旧冷冷。

李定沉默了片刻,只能在周遭越来越重的哭声中低声解释:

“他说,我用计弄死了高道士,雄天王一定心中愤我至极,而且我这次确系用这个法子取了高道士家产做战利品,有收买西路军心的嫌疑,你身边那么多文书,有年轻的聪明人,有年长的东都资历,个个都想做头领,一定会与你说,李定要将武安三郡与西北三郡连成一片,将来与白横秋决战时,我一旦倒戈,后果不堪设想……然后你文书就到了。”

“所以轻身而来,以示忠忱,还是示威?”张行依旧冷冷。

李定没有吭声。

“李四。”张行盯着对方叹气道。“就这,你还嫌我话多?真到了你领大军在外我在内的时候,怎么办?我能保证压住里面,你能保证压住外面吗?”

李定愈发尴尬。

张行却根本不放过对方,反而摇头:“其实这样还好,真要是咱俩反过来,你自己起了一方势力,又非得领兵远征,我是给你留后镇守的,只怕你在前线呆着呆着就觉得我要造反,回身砍了我!”

“我如何砍的动你?”李定终于气闷开口。“真有那个局面,怕是要上上下下一起给你披上一件龙袍,反过来对我替天行道了。”

张行摇头不止,然后肃然以对:“李四郎,我跟你说清楚,不要把这种事情不当回事,你既入了黜龙帮,我自然会按照咱们东都悠游时的言语,给你统兵一方,远征万里的机会,但你也要自己拿捏的住!你须知道,军事讲人情会出大乱子,但政治上不讲人情,却反而会出大乱子,跟帮里核心人物有一个好的关系,本身就是一种好的政治举措。”

李定低头许久,却似乎还是不服气:“那要处置王臣愕吗?”

“处置他干吗?”张行不以为然道。“这种人还能少吗?去了一个再冒出来一个,你到时候说不得又觉得自己对了呢!只自己把持住便是。”

“你要真处置他,我反而不能答应的。”李定叹了口气。“不然我如何在军中立足?”

“我既要用你清廓万里,如何会让你无法立足?”张行再度看向对方,表情中全是一言难尽。“你能不能分得清好赖?!”

倒是李定,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不免有些尴尬,乃至于扭头躲闪起来。

就这样,二人继续在城头上站了下去,目送城内出殡城外安葬,折腾了许久方才离去。

翌日,张行、李定扔下进军幽州的兵马,只与牛河一起,带贾越一营与秦宝踏白骑北上,行至螺山稍待,又过两日,李定此次所督十一营兵马中前锋刘黑榥营便已经抵达,而且按照军令径直越过螺山,进入安乐郡。

四月初五,徐世英所督六营兵马也抵达幽州城下,就势屯驻,白有思也回信,将马上轻身北上。

张行、李定闻得消息,不再犹豫,立即越过螺山,进入安乐,并于四月初八,来到别名掷刀岭的燕山北麓通道跟前,而黜龙军在此地已经猬集了近十四个营,刘黑榥、侯君束更是早早越过了掷刀岭,正式进入北地。

也就是此时,有客自北面来。

“黑司命,如何来的这般慢?”山谷军营的大门口,张行见到来人,远远便笑。

配着直刀、挂着白狼尾的黑延也远远翻身下马来笑:“老夫还想问呢,张首席怎么这般快?”

双方笑了一笑,各自上前问候、寒暄,倒是都没有急着说眼下的利害干系,只是一边往营中去一边做叙旧,张行这边说了河北进展过快的事情,黑延那边着重问了落龙滩刺龙之事,然后也说了他们的事情。

原来,北地春日来的晚,三月间正是黑帝爷大祭和春耕的时候,黑延等人也去了黑水做祭典,也与大司命那边讨论了夏季与黜龙帮来夹击幽州的时候,结果没成想黜龙帮居然直接打到北地了。

归根到底,就是黜龙帮打的太快了。

“这是证位成龙了。”来到营中,只在军帐外面牵了凳子落座的黑延幽幽叹道。“势不可当,势不可当。”

坐在对面的张行也笑:“想要黜龙,总得先有真龙的本事。”

黑延点点头,却没有继续闲聊下去,而是有些沉思之态,似乎是在筹措语句,旁边围拢的黜龙帮精英与对面随同而来的白狼卫诸人,也都有些紧张起来。

“黑司命。”张行面色如常,主动来问。“我有件事情稍显好奇……之前两年,就听说白狼卫与柳城打起来了,这两年陆夫人也把八公中的北四公给整饬的差不多了,可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取下柳城,而陆夫人也没有取下北面那几个卫呢?”

“这个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了。”黑延被打断思路,苦笑一声。“是有些相互忌惮,不好出全力坏了古早规矩的意思,但北地冬日长一些,打起仗来束手束脚也是有的,包括柳城这里,我们之前不是没动过心思把柳城打下来,可之前柳城背靠着幽州我们不好下手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

“至于陆夫人那里的事情,怕是张首席要去北面黑水走一遭问问大司命了。”

“一定要去的。”张行正色应声。“实际上,我准备让李定李龙头来领军,我亲自北上走一遭,我妻三娘也想见一见大司命,她速度快,应该很快能追上。”

黑延点点头,然后忽然肃然来问:“张首席是一定要全取北地吗?”

“不错。”张行坦荡应声。“黜龙帮既求一统天下,怎么可能放弃就在身侧的北地呢?而从我个人而言,本就是北地出身,既建立黜龙帮以遂生平之志,又怎么可能不囊括家乡呢?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黑司命没有想过吗?”

黑延迟疑了片刻:“若是如此,张首席准备如何处置我们荡魔卫呢?”

“其一,我绝不会用处置二字来对待荡魔卫,我本出身于此,两家又素来和睦,自然希望两家能合而并之。”张行即刻应声。“其二,至于如何合而并之,却正是我去见大司命要说的事情……当然,黑司命若是沿途随行,咱们自然可以先做探讨。”

黑延再度沉默了下来,良久方才再度开口:“事关大的方略,我的确不好多说,但是张首席,我还是白狼卫新上任的正司命,须为白狼卫替你要个保证……”

“我从大司命那里回来之前,只夺柳城、落钵城……散落在各处的战团,只要主动离开这两地,我军也不做追击。”张行随即补充。“还望白狼卫的兄弟主动替我与铁山卫做个联系,一起控制住局面。”

黑延终于无话可说,半晌起身:“既如此,咱们宜快不宜迟,不知道张首席要带多少人?”

“三十骑足矣。”张行端坐不动,稍作解释,然后又看向身侧一人。“如何,可要同行?”

被问到之人,也就是黜龙帮大头领贾越了,闻言也随之起身:“本有此意。”

“那就去吧。”张行终于也站起身来。

倒是黑延此时有些不安:“张首席要不要多带些人?不是说有三百骑踏白骑吗?还有一位姓牛的宗师?”

“无妨。”张行摆手道。“我自去北地黑水见大司命,难道还要担心安全不成?而退一万步说,最后没有好结果,翻了脸,我也不信大司命会当场扣下我;反过来说,我带了踏白骑与牛大头领一起去,翻了脸,荡魔卫要留下我,难道还能跳的出来?”

黑延无奈,只能点头。

既定下方略,张行一行人便即刻动身……乃是真的即刻动身,十骑准备将,十骑文书,十骑参谋,加上张行、贾越,以及确实不放心要随行的秦宝,而黑延那里则是选择留下十人襄助联络,自己则与二十骑白狼卫武士随行……双方不过五十骑出头,一人双骑,直接就出发了。

很显然,张行这里的人选和补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实际上,早在螺山时,文书之间就出了点小插曲……许敬祖坚定的要随行,而眼见如此,原本并不准备冒险北上享受北地风情的封常却也改变了主意,主动寻求随行,结果入了山后,这厮不知为何,复又感染了风寒。

当然,还是许敬祖领队。

回到眼前,从进入掷刀岭的那一刻,张行便晓得为什么会有这个名称和那个传说了,因为整个山岭中的通道都仿佛是被乱刀切过一般,虽有坍塌冲刷,植被遮蔽,也不能遮掩这种奇怪地貌的大略。

尤其是中间很多石层,都被整齐切割,两侧俱是高低悬崖。

张行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有大宗师以上的高手,在此山中以真气开伐道路所致,甚至就是有真龙神仙一般的人物,直接在空中划开地形。

从这个角度来说,怪不得掷刀岭与红山齐名,都是这个世界超凡力量的直接体现。

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处路口,前方道路被山洪冲垮,白狼卫的人轻车熟路,试图夯实碎土再过去,秦宝、贾越也去帮忙,也就是这个时候,张行注意到了路边露出的石碑。

他走了过去,认真的打量。

但是很可惜,跟卢思道一样,他也读的似是而非。

“这是古字。”黑延稍作解释。“据说是黑帝爷跟赤帝、罪龙争雄时的文字……据说那时候只能刻在石碑与铜铁之上。”

原来是金文……张行心中恍然,怪不得能看出许多字形,却多不认得。

不过,这个世界的文字也是从甲骨文一步步演化来的吗?为什么不让造字的那位圣贤直接感悟到小篆或者楷书呢?

张行此时再来想这些事情,就已经没有畏惧和不安了,而是带着某种趣味性的审视心态。

黑延在旁,继续解释,大概是说这篇文字应该是黑帝爷当年从此处出兵南下与那两位争雄中的某一次出兵记录,记载了出兵的人数、日期,会从的部落名称与数量,有几条真龙开道,然后占卜说大吉云云。

很典型的金文类型。

“几条真龙开道?”张行看了看周边这刀割一般的道路。

“确实有人说,这些道路不是祖帝掷刀所开,而是至尊或者至尊座下真龙所开。”黑延负手笑道。“毕竟,虽说红山一战后大多数真龙都少见现身,可一直到现在,吞风君都还在那大兴山上,天晴的时候常常有人看到,刮风的时候则常常有人听到……大家自然会有所联想。”

“这倒是人之常情。”张行微微颔首。“我从进了这道山岭便知道又一番天地了……之前在落龙滩时也是这般感觉,仿佛跟中原相比就是两个世界一般,一头是凡人的,另一头是真龙神仙的。”

“谁说不是呢?”黑延微微凛然。“我去河北,也有这些感触。”

“那黑司命,你说是哪个世界好一些呢?凡人的,还是真龙神仙的?”张行忽然来问。

黑延捻着腰中白狼尾,一时沉吟不定,半晌方才失笑来答:“这可不好说。”

“不好说就是说了。”张行也不由失笑。

“这算说什么了?张首席可不要乱讲。”黑延赶紧纠正。

张行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就在这个当口,远处那些人就来呼喊,说是道路已通……黑延心中发慌,赶紧先离开了石碑,张行随之而去,身后许敬祖在内的几名文书则忍不住面面相觑,毫不掩饰的笑了出来。

然而,众人跟上,重新上马,刚刚越过那段被冲垮的路,却又各自随着为首之人勒马,因为就在那段路的前面,又一块巨大的石碑跟前,一个人似乎等待了许久一般,赶紧起身,然后举着手中事物奋力摇晃,胸前的铜镜也随着乱晃。

张行难得去看了眼腰中那个许久不用的罗盘,然后重新抬头微笑以对:“怀绩公,许久不见,你风采依旧,如何在这里?”

那人,也就怀抱神镜的王怀绩了,闻言赶紧走上前来,一边过来一边还将手中书卷高高举起:“当然是在这里等着张首席了!张首席,你的书!你本该两年前就来取,如何来的这般晚?”

张行笑而不语,只是安静等对方过来。

倒是秦宝、许敬祖等人不由面露好奇,他们都听过此人之神异,却是第一次相见,而贾越与黑延则各自肃然,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忍不住目光往张行与这人身上反复去看罢了。

王怀绩过来,将书卷递上。

张行就在黄骠马接过,直接打开,果然是《六韬》缺失的第一二卷,也就是《文韬》与《武韬》。

然而,其人翻看一二,便将这两卷书随手递给了身侧秦宝,然后含笑来看马前之人:“怀绩公,可能确实差两年,这两卷书来的有些晚了?”

王怀绩愣了一愣,不由疑惑:“这么好的书,怎么会晚呢?”

“当然会晚,前两卷之精义,也就是天下归于天下人,同天下之利者而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失天下,我已经清楚无误告诉天下所有人了。”张行缓缓言道。“至于说得此道者可谓受天命,可掌师征伐天下,我也已经身体力行做了证明,尤其是近来扫平河北,更得其中三味……那敢问怀绩公,有没有这两卷书,又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我以凡人之身而行此道,难道不比借此天书而求天命要强一些吗?而阁下屡屡助我寻此书,是看重这书呢,还是看重我是否能行此道呢?”

王怀绩再度愣了一愣,不由抱着镜子叹了口气:“说的不错,你自行其道,将来更有说法,反倒是我着相了……只想着你要去北面,担心你被人套住,才仓促了一些。”

张行状若不解,回头来问黑延:“被北面哪个人套住?”

黑延干笑了一声,没有吭声。

而王怀绩则往一侧让开身位,然后催促:“既有底气,那就去吧!只是务必小心,有人表面看起来大度沉稳,不拘小节,其实内里又爱面子又小气,还总喜欢玩弄人心……我就不去了,省的被人记挂。”

张行点点头,只当没听懂,却是直接打马过去了。

四月初七,张行越过掷刀岭,来到他……阔别已久的北地。

而甫一来到原野之中,他便清晰听到,远处中央山脉的上空云层中,赫然有一声龙吟。而仅仅是这么一声龙吟,他体内的寒冰真气便隐约鼓荡起来。

正所谓:帆翅初张处,云鹏怒翼同。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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