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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朦胧之中由远及近的三道身影不约而同地怔在原地,愣了半晌。前面两位没急着上前,倒是猫在后面背箱子的小少年蹦出来好一阵吃惊,咋咋呼呼地嚷了一嗓子“肃王殿下”,抬腿就往诸允爅的方向冲,炮筒似的快炸在诸允爅身边儿,听见身后一声示意他安分的轻咳才后知后觉地规矩停住,长揖一礼欣喜道,“师父和言先生还说呢,这儿的官道上闹事,截了补给的粮草,上游当官儿的肯定得派人下来,嘿嘿,就是没想到竟是肃王殿下……”

小辛夷数月不见拔了点儿个子,就是奔波劳累不长肉,细得像棵大头蒜。小孩儿因着当初在奴儿司伤兵营的来往相处待肃王十分亲近,诸允爅也乐得在小孩儿脑袋上拍两下,转而拧着小孩儿的头顶转了个圈儿,随手推到小白宁身侧,迎着言归宁和柳慎宜的方向踱步献殷勤。

言归宁见到来人时陡然生出的惊讶渐退,没好气儿的先在这挡路的货腿上踢了一脚,“甭跟我这儿装,自打分道你就差使柳慎宜跟着我,到个驿站县城的就有人跟上一段儿,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在泗水吗?演个屁意外相见的戏?”言归宁说着说着佯装无意的四处张望了一圈儿,“难得……之前恨不得走哪儿都把我闺女揣着,这回来泗水竟然没把她带着——”

话音戛然止在这儿,言归宁狐疑地回头挖了诸允爅一眼,觑见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欲言又不好直说——依着杨不留的性子,但凡诸允爅露个风告诉她,她师父在泗水边儿,又有此水患灾祸……杨不留坐视不管一动不动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丫头心思深重,留在京城十之八九是另有险途要走。

但这儿既不是说话问责的地方,也不是撸胳膊挽袖子揍人的时候。

柳慎宜原本管杀不管埋的治病理念被这位不省心的病患折磨得天翻地覆,听他一咳心里一紧,赶忙上前捞了他一把,塞了颗药丸这才安心。

言归宁近来被柳慎宜念叨来念叨去,经年累月的郁结成疾刚散了些许,乐不得能多活个一年半载,孰料,肃王半句话没说利索,他心里暗藏的疑虑担忧就涌到喉咙,激得他咳出一口腥甜,再泰然自若地掩唇吞下,满脸的神色如常。

诸允爅被言归宁盯得心虚,低头摸了摸鼻子方才留意到,这三人行进的方向径直指向闹事的祠堂,“柳先生,你们这是?”

“给官府解围的。”言归宁在柳慎宜肩上拍了一把以示无碍,喉间嘶哑着叹了口气,“这儿的官府平日里鲜少露面,难以服众,我们先前在官道那儿听说这边的事儿就折回来看看。诶……”言归宁虚点着祠堂里那个争辩得满脸涨红的小文官,又问了一句,“那是谁啊?”

地方乡里百姓大多视官府有如搜刮钱财的恶霸,官府出面协调差不多尽是白搭,倒不如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是颇得尊敬的富户说的话有力度。这回前脚泄洪的事儿还没个准信儿,后脚官府又要刨坟掘墓的烧尸防疫不准逝者入土为安,亏着身强体壮的都在官道上堵着,不然这祠堂里准保得打得热火朝天。

难为方何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得村民百姓稍有动摇,前阵子一直在泗水义诊的柳慎宜和言归宁再一露面,没哄上几句,祠堂外群情激愤的村民便散了大半,且剩下那位被丧妻之痛蒙了心智的男人捞起趴在尸堆上的孩子,抱在怀里闷着脸恸哭不止。

此时大雨渐缓间歇,县官儿依着方何的提议把摞摞儿的尸首分开摆好逐个泼油点燃以便村民分拣收拾;柳慎宜忙活着分派熬煮投井的药草;付杭听闻官道之上见了血光,先行一步赶去查勘详情;言归宁挥挥手告诉他没伤人命,转身拖了一把小板凳,坐在哭得满脸是泪的男人身边谈心。

方何义正言辞地喊得快没了气儿,在墙根儿底下坐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坐在屋顶张望着水势的肃王,耷拉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讨了一把梯子,一步一滑地爬到房顶,抹了抹瓦片上的水迹,一屁股坐在肃王身旁捯气儿。

“下官久在京城,整日里手捧着各地送来的账簿书信,总念叨着不是这处水患的钱款要得太多,便是那处处置旱灾的官府将新粮兑成翻倍的陈粮米糠从中牟取暴利——”方何筋疲力尽的低声一叹,有些丧气,“可身处其中时方才觉得,水患泛滥,百姓流离,又岂是能用钱粮论定,真说不准孰对孰错……”

肃王觑了他一眼,“这儿好歹离得京畿不算远,从朝廷辗转下来的钱粮能贪敢贪的不多,百姓若非是因着今年的生计和家居安定,也不会如此胡来——前些时日粮船沉河,依着惯例,户部本就要稍稍提些徼粮的份额填补缺漏,但这厢水患来势汹汹,离了粮田,即便今年朝廷那边有皇长兄拖延,官府不会强人所难,可明年呢?别处粮田农户会多担多少上缴的产粮?官府不会施压,可朝廷再拨下来的粮款呢?还能分毫不差的分派给百姓难民吗?灾祸之后泗水周遭如何度日?这笔账,户部理该算得比本王清楚……国库里的钱粮就那么多,当地县府不自己想办法,这儿的百姓没活路。可但凡他们流离失所,别的县府又有多少能力救助?”

肃王这一番话说得方何沉闷不已,犹犹豫豫正要开口,肃王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哼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劝慰道,“赈灾有赈灾的苦,但欺上瞒下从中牟利终归有错——朝堂上下总会有懂得圆滑处事的,却亦须得有方大人这般方正之人拿捏着各地制衡的准量,否则贪官横行贪得民不聊生,这世道岂不成了一滩烂泥?”

方何没应声,远眺河岸沉默良久,收回视线觑着正揣着胳膊游说村里老人的白宁,压抑地喘息了几声,低声道,“下官鲁莽,那日朝会之上起事弹劾肃王殿下,本是以为您在北境勾结商户也只是单纯为了敛财……北境天高皇帝远,单看宣同府欺上瞒下已经罪无可恕。说句实在的,朝廷每年拨往北境的钱真的不多,皇上他——皇上他无非是想让您弯下腰跟他示个弱。镇虎军在北境绵延,那么个穷山苦水的地方却是百姓安宁,朝堂之上编排您有意另起炉灶的朝臣不少,皆是因着皇上未作表态方才各怀鬼胎的压着……如今您执意随太子殿下奔赴泗水,太子又因病不能露面,泗水沿岸的县府官员十个里有八个都是秦相的耳目,另外两个还是大事小情都得过且过不闻不问的混蛋,如果您主张泄洪保堤的事儿引得民愤官急,这所有的罪过岂不是都落在您头上?三殿下,您这不是把自己逼上绝路了吗?”

“巡视河堤的时候方大人也在场,水位紧急并非作假,如果真的群情激愤逼得百姓起事,那本王就在这儿先托方大人替本王说几句好话,最起码能保下一条命就够了……”肃王轻描淡写地把方何这会儿跟他是在一条贼船上这事儿提出来点了一句,隐隐约约地藏了几分暗讽,自顾自道,“放弃泗水沿岸的粮田、泄洪保堤,本就是给工部争取时间,这已经是本王这个脑子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结果如何听天由命,至于其他,是你户部该做的打算。”

这话已经说得分明了。他肃王全是因着太子卧床不起被赶鸭子上架,可尽管如此,做了甚么决策他亦自会承担甚么后果,是好是坏如何作结他都认了。

端的一个光明磊落。

想来肃王心知肚明,先前北境的事儿虽因着呈交兵权得以暂缓,但倘若他揽在身上的泗水之事又出了乱子,朝中内阁督察的诸位老人精可不会再轻而易举地让他得过且过了。

六部分党之外尚有同乡同党之说,除却这些拉帮结伙赌一赌仕途命运之伍,方何这类油盐不进的纯臣看似不党不派,实则却亦是成伙成群的往来处事——忠君为民是为根本,他们之外的便尽是同流合污的不齿之徒,逮住懿德太子、昭王连带着秦相爷暗中较量的时候就从中挑刺。

但内阁大学士惯常不声不响,都察院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在朝会上挑事,这些位朝中重臣归根结底同玄衣卫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是明查,一个是暗访,总能润物细无声地把控着朝堂的微小风声。

北境太远,玄衣卫力所不逮,都察院和内阁惦记着肃王已久,屡屡提出的质疑跟他们其实脱不开干系——奈何肃王先前不涉党争不予表态,都察院还当他是位清正廉明的一军统帅,可动一动心思打算知己知彼时却又发现,这位三殿下压根儿跟甚么两袖清风不沾边儿,商贾富户往来不断,就是不知道那钱都划拉到甚么地方……这消息从天边儿传回京城,任谁都不免犯合计,这肃王连年不着家,究竟打得是甚么主意。

方何便是发觉镇虎军账簿不对,首当其冲地认定肃王心怀不轨的头一位。

然而兵权都已经交出去了,本可以闲散度日的肃王仍在为了水患奔走,哪怕明知越权办事只会罪责加身仍不退缩……方何不免一时慨叹,会不会是他们这些自诩纯臣忠君之人,待三殿下太过苛责?

正踌躇着开口说些甚么,方何耷拉着的眉眼稍抬,刚好瞧见围着祠堂中的老人瞎念叨的白宁兴冲冲地挥了挥手,嚷嚷了一声道,“老爷子答应帮忙劝劝啦!”

方何先是一怔,紧接着虫子似的从屋顶挪蹭下去,一步一滑地跑到白宁身边儿跟那位老者感激道谢,言之昭昭地表态,朝廷必定不会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当个耳旁风也就罢了,言归宁劝妥了那位嚎啕大哭的男人便倚在屋檐底下闭目养神干坐着,耳畔“呼啦啦”地一阵风声掠过,他方才睁眼扬眉,见周遭没人,不轻不重地喊了肃王一声,捞了一条板凳,招呼他过来坐。

“泄洪保堤的风声……昨儿夜里那么大的雨传得倒是挺远,瞧瞧把那位方侍郎折腾的。”言归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眸子里久病的筋疲力尽从眼眶里满溢出来,“顶风作案大包大揽可不是肃王殿下历来的行事风格,这才多久没见,不留那丫头都教你甚么了?”

诸允爅眉间一蹙,缩手缩脚地坐在凳子上,闷不吭声。

只见方才一副言辞激愤慨而慷的肃王殿下落汤鸡似的往屋墙上面一歪,言归宁咋舌,霎时认定,泗水此行暗中撺掇着这些个阴谋诡计的事儿,里头准保有杨不留一份儿。

言归宁并不清楚京城党争之事的来龙去脉,但他却对杨不留的脾气性子知根知底,这丫头一脚把肃王踹进了泗水这个火坑便足以证明,京城如今的局面,恐怕更难把控。

“你们到底有甚么打算?这天灾不容人,再怎么算计也不能把老百姓的命搭在里面。”言归宁抿唇瞪了没精打采的肃王一眼,一抡胳膊,直接一拳敲在诸允爅的天灵盖儿上,“别跟老子在这儿叽歪,怎么着把我闺女带走又后悔了不成?早些时候我没告诉你吗……”

诸允爅吃痛,抱头嘶嘶哈哈地疼了一阵儿,顿了一会儿,缓缓抬头正色道,“我从来没后悔过……以后也绝不会后悔。”

“你跟我表忠心有个屁用,怎么这么长时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言归宁又抡了他一拳头,“不是我说,就白宁那个口条儿能劝动一老顽固吗?没点儿猫腻?糊弄那书呆子行,我可不信。不是我说……这边闹事,你们到底知道多少?”

诸允爅揉揉脑袋,轻叹道,“除了这天上下的这场突然不受控制的雨,剩下的,全都知道。”

言归宁眉间紧蹙,闷咳了一声,“别告诉我从运河沉船的事儿开始……”

“是。”诸允爅余光瞄着方何的动静,破罐子破摔道,“运河沉船是有人动了手脚——在此之前,飞雁署和玄衣卫就得到消息,为了万无一失,把船中的粮草全换成了砂石和干草。沉船一事得以确认之后,方才有太子泗水一行。堤坝的事儿总归会闹出分歧,这会儿粮草补给押后,半路上有人闹事劫车,必定会牵扯半数金吾卫——再由我前来拖延,给泗水上游的守备露出点儿破绽。接着,金吾卫被牵制在此处,京中守备便尽数落在五军营手中。”

言归宁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京城到底怎么了?”

诸允爅捏了捏眉间,“不好说……大抵是父皇和皇兄觉得,秦守之一党,该歇歇了。”

言归宁沉默了片刻,“拉着方何那棒槌给你作证——这主意,是不是不留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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