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姚广孝这话刚一出口,沈三石似察觉到些许端倪般,当即出声说道:“如今军粮只是失途,若我为劫粮贼凶,自然是在朝廷尚未定下劫掠军粮之罪前,将军粮拿出。”
“失途军粮失而复得,朝廷定然不会深究。”
“况且借军粮失途构陷在下也已不能,此时那些军粮留在手里自然成了烫手山芋。”
“正是如此......”
就在姚广孝出声的瞬间,一旁的常茂却满脸不解道:“军粮既已失途,如何拿出?”
“郑国公难道不知桃代李僵之法?”
沈三石毫无保留,仔细陈说道:“无论是负责押送军粮的将士突然出现,或抵达倭国前线,或前往最近的地方衙门。”
“这样一来,军粮不过只是失途迷踪,没有大错不说,幕后之人也自然安然无恙,朝廷自然不会追查缘由。”
“即便朝廷当真要探明究竟,多不过是将传令官斩首示众,其他运粮众人自然无甚罪责,幕后之人自然也是安然无恙。”
“正是如此。”
姚广孝跟着点头道:“恐怕劫粮贼凶一开始就压根没想过将军粮据为己有,毕竟劫掠军粮罪同叛国通敌,这些商贾也断然没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原本的计划,想来也是让军粮失踪一段时日罢了。”
“这样一来,朝廷即便追查也不只是个传信不利,延误时日的罪过而已。”
言至于此,姚广孝眉头一挑,转而看向沈三石道:“因此本官方才才极言朝廷缺粮一事。”
听到这话,沈三石瞳孔剧颤,整个人不禁怔在了原地。
过了好大一会,沈三石声音带着疑惑,似不愿相信一般试探性道:“姚大人方才极力言说朝廷缺粮,为的乃是让褚家将失途军粮据为己有?”
“正是如此!”
“可.....可是....”
“怎能如此啊!”
姚广孝此举着实颠覆了沈三石对大明官员的认知。
按理来说,他既怀疑褚家乃是劫掠军粮的贼凶,或缉拿审问,或开口诱导,让他们招供都是可行。
再不济也能严刑逼供,让褚家众人尝些苦头。
可姚广孝却没有如此,反而是引导褚家犯下更大的过错。
这显然有些钓鱼执法的意思。
“姚大人,此法或许......或许不妥。”
“如何不妥?”
“这.....”
见姚广孝表情随意,似全然没有当回事一样,很是平静的看向自己。
沈三石一时竟也说不出哪里不妥。
沉吟数秒后,这才听沈三石继续道:“姚大人定然明白,倘若失途军粮当真乃褚家所为,那此时褚家只要将失途军粮所在之地报于朝廷,他们自然无甚过失。”
“朝廷惩处也波及不到他们。”
“可若是褚家将失途军粮据为己有,哪怕是之后谎称为自己购得,哪怕是依旧献予朝廷。一旦事情败露,褚家便是灭顶之灾。”
见姚广孝不语,沈三石心生怜悯,继而说道:“况且大人方才也说了,褚家原本压根就没想过将那些军粮据为己有.......”
看着沈三石那格外紧张,甚至为褚家安危担心忧虑的急切模样。
姚广孝嘴角上扬,一个没忍住竟直接笑出了声。
“大人因何发笑?”
听到沈三石的疑问,姚广孝收敛笑容,这才开口道:“先前本官还多有不解,陛下如此器重你却为何不召你入朝为官。”
“如今本官也是想明白了。”
“大人不需苦思,陛下先前也曾说过。”沈三石表情严肃,郑重说道:“陛下先前言说民间商贾,仍大有可为。”
“下官继续经商比入朝为官对朝廷的裨益更大。”
“陛下自然圣言无疑。”姚广孝眸光一凝,紧盯着沈三石道:“可陛下不准你入朝为官,乃是因你压根就做不好一个官!”
“下官如何做不得好官?”沈三石很不服气,当即出声反问。
而此刻姚广孝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出言更正道:“本官方才说得是,你沈三石做不好一个官,而并非你做不得好官。”
见沈三石满脸疑惑,姚广孝继续说道:“沈大人以为如何能做好一个官?”
“品行端正,一心为民?”
“还是心怀仁德,礼待同僚,恩济百姓?”
“如此虽能称得上好官,却也不过只是个蠢官。”
就在沈三石准备出声辩解之时,姚广孝言辞激烈,当即打断道:“朝廷之上,诡谲云涌。党而相争,你死我活。”
“纵然当今陛下圣明无双,可独有为国为民之心,却只能拖累陛下为你时刻盘算。”
“不能自保,命都没了,更别说什么当一个好官。”
“嗯.....”
觉得姚广孝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正当沈三石低眉沉思,自顾自思量之时,却见姚广孝上前一步继续说道:“褚家阴谋使军粮失途,为的便是让你沈三石受朝廷处置,死无葬生之地。”
“可先前于谨身殿内,于陛下跟前,你又是如何言说?”
“你竟只顾请罪,甚至不知军粮失途乃有人构陷,更不知褚家乃是贼凶。”
“方才本官设法惩治褚家,你又是如何说的!”
“竟说什么此法不妥。”
“胡话,胡扯!殊不知除恶务尽!”
“似这种敢打前线军粮的狂悖之徒,今日不除日后必是祸患,若让其起势,窃国害民自会行之!”
听到姚广孝厉声训斥,此刻的沈三石虽心有不悦,可终究也还是无可反驳。
沉吟半晌后,沈三石也不得不承认姚广孝的确所言有理。
对待褚家他都尚且还有几分同情。如若真为朝臣,将来对待政敌,面对朝堂上的波谲云涌。对待乱民,对待乱民依仗的法不责众。
扪心自问,他沈三石还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纵然他以忠君体民为己任,可无法无术的他,进入朝堂也必然会被吃干抹净,连渣渣都不剩下。
另一边。
从朝廷商会出来,褚家众人心情各异,一路无言径直朝府中走去。
待到褚府,众人纷纷落座后,褚正鑫方才开口说道:“眼下朝廷缺粮,我褚家该如何是好?”
此话一出,没什么心眼的褚承良当即开口道:“大伯,朝廷缺粮跟咱们褚家有何干系。”
“而且若是前线告急,朝廷必出高价向民间购买粮食。”
“眼下咱们褚家应当趁机筹集粮草,等朝廷放出高价后,好好赚他一笔!”
“似洪武四年的冬衣那般?”褚正鑫不咸不淡,徐徐问道。
褚承良闻言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就像洪武四年的冬衣那般,咱们褚家又能狠狠赚朝廷一笔.....”
“蠢货!”
褚正鑫还未出声,其子褚实豪立即没好气道。
那褚承良闻言当即反驳道:“怎的就是蠢货了!”
“我三房素来为褚家出力最多,褚家家产小半都源于我三房所挣。”
“那似表兄你,素来以长房长孙自居,却也少有为褚家出力。”
面对褚承良的反驳,楮实豪非但没有立即反驳,反而目光饶有深意,一一扫视在场众人。
片刻过后,方才出声道:“似洪武四年售卖冬衣那般,又能如何?”
“赚取钱财,以求重利,又能如何?”
“只要我褚家一日还是商贾贱籍,只要我褚家没能和朝廷攀上关系,那咱们褚家就始终都是下九流。”
“这.....”
被戳中心头隐晦,在场众人表情难堪,相互对视。
其中褚承良小声嘀咕道:“商贾之籍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楮实豪毫不退让,上前盯着褚承良的领口,没好气道:“只要褚家还是商贾贱籍一日,即便你有再多私财,丝绸华服也只能穿在粗布麻衣里面。”
“锦衣夜行,富贵何意?”
语罢,楮实豪看向其他众人,继续说道:“我褚家各房于京城之中都可算是豪奢之家,可就因我等乃商贾之籍,家中众人只得经商,初生孩童不能入仕。”
“因此,我褚家才与京城世家有异。”
“纵然咱们褚家的家产不知比那些所谓的世家多出几倍,可我褚家各方平日却只能私下享受,明面简朴。”
“出入不得着丝不说,府中更是不得使役奴仆!”
待褚实豪声音落下,褚家众人面面相觑,心中自是有许多怨言。
正如楮实豪说得那样,莫说是整个褚家,即便是随便挑出一房来,他们的家产都比京城那些世家要多得多。
可也是困于朝廷那商贾不得奢华的法令,他们的日子却是比那些世家苦得多的多。
所以改变他们现有的商贾贱籍,自然是褚家众人心心念念,日夜期盼的。
“豪儿,莫非你有主意,当真能让咱们褚家脱离贱籍?”
“是啊,若你有法子,大可以说来听听。”
见各房长辈都很是急切的盯着自己,楮实豪也不拖沓,当即言说道:“方才朝廷那个姚大人也准许我褚家似沈三石一般,为朝廷筹措粮草。”
“诸位长辈可知沈三石当下何种身份?”
“朝廷商会会长,听说还是吏部在册的五品官。”其中一人当即出声。
闻言,楮实豪郑重点头道:“正是。”
“因他为朝廷所设的商会会长,故而沈三石那厮便是吏部在册的正五品官。”
“不仅如此。”
“沈家子嗣今后还可入国子监蒙学,日后恩科入仕。”
“莫说几代人,仅是短短几年,沈家便能从商贾之籍一跃成为京城世家!”
闻言至此,周围众人眼中皆是羡慕之意。
甚至有几人表情愤愤,嫉妒出声道:“那沈三石算个什么东西,来京城不过半年,竟成朝廷所设商会的会长。”
“说得就是,若论商界威望,论资排辈,那朝廷商会的会长应是大哥,应该是咱们褚家!”
“王八羔子,好处反倒是全让他一人得了!”
就在众人愤愤不平之时,楮实豪当即开口道:“诸位长辈也无需介怀,沈三石之所以能得朝廷青睐,无非是他为朝廷出力罢了。”
“若我褚家比沈三石更为有用,朝廷商会的会长自然还是咱们褚家。”
一听到这话,方才还极言愤恨之语的人,此时也不免犹豫了起来。
毕竟沈三石的先例就摆在眼前。
为朝廷出力也就意味着要散尽家财,狠狠出一把血。
同样!
也是看到眼前众人一听说要出钱出银,立时便犹豫了起来,楮实豪心头鄙夷更甚。
可也就在他准备出声呵斥众人之时,却见其父褚正鑫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也是这么一瞬,楮实豪忙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而出声道:“既然诸位长辈仍有顾虑,那侄儿自然不敢强求。”
“不过小侄接下来会派遣手下收购粮食,献给朝廷。”
“毕竟方才家父也与那朝廷官员说的很是明白,我褚家也要似沈三石一般,为国效力,不惜散尽家财!”
楮实豪没有明说自己有取代沈三石,成为朝廷商会会长,成为吏部在册的五品官。
可话里话外却也都是这个意思。
越是如此,周围众人便越是心动。
甚至倘若是楮实豪直言要取代沈三石,在场的褚家众人也不会太过在意。
毕竟眼下情况已然足够明显。
他们褚家与沈三石之间,自然是接下来谁筹措到的粮食更多,谁就更有希望当这个朝廷商会的会长。
而单独论及他们褚家,若是褚正鑫命他们筹粮。即便日后他们褚家筹措的粮食更多,朝廷商会会长依旧只能是褚家家主褚正鑫的。
不过眼下却是极好。
褚正鑫未曾下令,而是其子褚实豪开口言说。
如此一来,他们各家便也有了竞争朝廷商会会长的机会。
“豪儿所言极是,果是这一辈中最有头脑的一个。”
“既然豪儿打算筹措粮草,为朝廷效力,那咱们这些当叔叔的自然也要帮一把手。”
言至于此,众人似乎还有些不太放心,忙看向褚正鑫道:“大哥,当此时节,不知大哥是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