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自己都觉得太过离奇。
沈三石笑容有些尴尬，紧跟着道：“《洪武纪册》开篇便讲述太上皇早年孤苦，后承天命，平乱定国。”
“见此东家我心中大为激励。”
“后来《洪武纪册》有言，商唯义方能长存，然当今商贾却也多重利轻义。”
“当时东家我便想着，既然家中双亲亦然故去，于世家我本就孤苦无依，何不辗转商贾报效朝廷，如此若有成效，九泉之下的家父见到，也能欣然瞑目。”
将自身经历讲述一遍后，沈三石看向周围众人表情郑重道：“正如方才所言，东家我条性命便是被《洪武纪册》所救，故去的父亲所望也是为国效力。”
“因此！”
“沈家店铺生意如此，我并不在意。唯愿能为国效力，便也算不辜负故去父亲，也算是报答天价恩情！”
言至于此，沈三石脸上满是坦然。
哪怕他也知道自己这番话在旁人听来很是胡扯。
哪怕他心中有些也时常自嘲，纵然他将天家视作救命恩人，太上皇却不知他这个人，如此他一心想着报恩不过是一厢情愿。
可圣人有云，君子立世，慎独为先，问心无愧为要。
即便天家不知，他也要求一个问心无愧。
环顾在场表情有些呆滞的众人后，沈三石面容温和，拍了拍方才担忧开口的那名伙计后，笑着说道：“三月后便是秋收，届时粮价低廉，收粮不是难事。”
“而且海外藩商涌入朝廷店铺交易，咱们沈家店铺便也没了存在的必要。”
“待供给前线军粮一事告一段落，沈家店铺就此关张。各地产业上缴朝廷，所有资财除你等安家之用外，尽数上缴国库。”
语罢，沈三石自嘲一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喃喃道：“如此也算报了天家救命之恩。”
而明白自己东家一心全在为国效力，所行诸事也都秉持着为国效力、不顾自身的想法。
沈家店铺的众多伙计便也不再多言。
可一想到三月后便要另谋出路，阔别沈三石这样和善的东家，众人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东家，那您今后打算如何？”
“若是还做些生意，咱们还愿给您做工！”
“届时再说吧！”沈三石随意摆摆手道：“若朝廷还有所需，我自会效力报恩，倘若无需我出力，我便经营铺面，自足余生。”
“怎会不需沈掌柜出力！”
就在沈三石声音落下的一瞬，却见朱标缓步走上天香阁三楼，笑着说道。
“这位公子......”
“东家！”先前接待朱标的伙计忙冲沈三石解释道：“前些日子便是这位公子将咱们沈家店铺的货物一扫而空。”
“原来是贵客。”沈三石笑着拱手道，“有失远迎，还望贵客恕罪。”
就在沈三石拱手侧身，准备迎朱标入店铺之时。
却见朱标笑而不语。
而此时常氏也在一旁忍俊不禁道：“好个糊涂的沈三石，见了救命恩人却还不知！”
“救命恩人？”
沈三石先是一顿，随即猛地跪地道：“草民沈三石，拜见陛下！”
“东家您糊涂了，这位公子怎会是当今陛下......”
先前接待朱标一行的伙计话未说完，却看见朱标脸上带笑，欣然接受沈三石叩拜的同时，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一瞬间，那伙计也立即明白了过来。
“草民叩见吾皇陛下......”
“都起来吧，朕既是常服出宫便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来！”
见沈三石以及周围伙计依旧将头埋的很低，压根不敢抬头视君。
朱标径直朝店铺走去的同时，随意出声道：“沈三石随朕来！”
房内。
沈三石表情惶恐站在原地，他从没想过朱标竟然会亲自接见他，他更没想过自己一个屡试不中的书生，眼下竟也有机会面见天子。
“陛.....陛下.....”
见沈三石还要下拜，朱标轻笑一声吼，温声说道：“你我二人虽未谋面，可朕却听到过你诸多义举。”
“事多话长，你且落座。”
“是...是.....”
“为朝廷疏通运河，为前线运送军粮。各国藩商刻意不与朝廷商品交易时，也是你沈家店铺顶上。”
“前几日朝廷出售低价粮，你沈家也是效仿遵行。”
“诸多义举，朕也该当面嘉奖。”
“沈卿，你打算要何赏赐？”
“草民不敢言功！”刚刚落座的沈三石忙站起身子道：“家父一心只想让草民为国效力，草民所为也是奉行此道，不敢言功.....”
“朕知道。”看着沈三石惶恐起身，连连拒绝赏赐。
朱标眼中笑意更盛，继续道：“纵然先前义举乃是你心正所致，可有功不赏，却并非朝廷用人之法。”
“沈卿，可愿为朕效力！”
“草民三生有幸！”说着，沈三石当即跪在地上，朗声谢恩。
“既如此，沈家店铺便由你继续经营。”
“朕欲立商会，这商会头领便由你暂时接任！”
听到这话，原本惶恐之中满是兴奋的沈三石，此刻却好似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般，木讷讷的站在原地。
本以为朱标亲自前来，接见他一个草民商贾，乃是为征召他入朝为官。
可让沈三石没想到的是，朱标竟还是让他继续投身商贾。
同样。
对于沈三石眼中的失落，朱标也是一览无遗。
心中疑惑之下，直接出声问道：“沈卿不甚满意？”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沈卿！”见沈三石还似先前那般惶恐，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说。
朱标语调温和，继续说道：“疏通运河，为前线运送军粮。你先前所为，无论哪一件都是于国有功。”
“倘若是朝中官员办成此事，连升三级都不为过。”
“如此，你应明白朕有心重用于你。”
朱标斜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况且朕也并非吃人猛兽，于朕跟前可随意一些。”
“嗯......”
听到朱标这番话，沈三石沉默许久，方才出声道：“陛下恕罪，草民父亲一生都想让草民投身官场，侍君左右。”
“草民多年恩科，可是想进入朝廷，为国效力。”
“所以......所以.....”
“你是想当官了？”朱标身旁坐着的常氏立时忍俊不禁道。
可也是常氏刚一说完，沈三石就好似犯了大错般，连连叩首道：“草民荒唐，还望陛下、娘娘恕罪。”
“无罪，无罪！”朱标也是笑着说道。
“学成文武艺，报效帝王家。有才之人历来便多想入仕。”
“然其中也不乏有人故作高深，待价而沽。”
“似你这般坦诚，倒也算是赤子之心。”
“谢陛下隆恩.....”
在沈三石谢恩的同时，朱标示意他落座，后而继续道：“只是沈卿，报效帝王家却不单单只有入仕这一条路。”
“官场自有一定之规，并非你所想那般清明无碍。”
“就拿你先前疏通运河一事。”
“倘若当时你为朝臣，负责督办此事。想要疏通运河先要将此事上报户部，户部与朝中监政审理拟定后，国库出银。”
“而后你还需前往户部，暂拟征调民夫人数。”
“继而前往吏部，请吏部开具文书，吩咐当地官员从旁协助。”
“至于国库拨派出的银子，也并非十全十的到你手上，让你用于疏通运河。”
“啊？”沈三石难掩脸上诧异，忙出声道：“圣君治下，难不成还有官员中饱私囊？”
见沈三石就跟愣头青一般，对官场门道全然不知。
朱标耐着性子，继续解释道：“父皇与朕治贪极严，明目张胆贪墨者少， 暗中克扣撷取者多。”
“况且银钱发至地方衙门，地方衙门也需斟酌急缓，分批用于疏通河道。”
“全凭国朝法规，按律进行，河道想要疏通所需耗费时日定超一月之久。”
“如此岂不是耽误军粮运送.....”沈三石没有多想，直接说道。
闻言，朱标默默颔首，表示认同。
即便朱标也知道朝廷法规过于繁琐，可想要精简却也并非易事。
毕竟这些规制传承千年，也是有自己的道理。
无论缺少哪一环节都可能会滋长不法。
所以目前来说，朱标也是没有精简法度的心思。
“因此！”朱标眸光郑重，看向沈三石道：“有些时候，朕也需要更为直接的法子。”
“你可知太上皇为何建造这天香阁？”
不等沈三石沉思出声，朱标当即说道：“天香阁有黑市之能，见国朝百姓生活困苦，太上皇每每以皇家内帑购买粮米棉布低价售卖给京城百姓。”
“太上皇恩待百姓竟还要借天香阁之名？”沈三石一时诧异，当即便问出了声。
可也不需朱标回答，沈三石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的确需要。
就说朱标提出售卖低价粮，朝中便是一片反对之声。
太上皇雄治朝政，官员不敢忤逆。可若是每次施恩百姓，朝中都有官员反对，任谁也会觉得有些头疼。
“因此！”
朱标看向沈三石仔细道：“和征你入朝入仕，无非是朝中多一个正臣忠臣。”
“可若将你放在民间，继续经营商贾。有些时候朝廷不好亲自出面，便也由你代朕行事。”
“草民必不辱使命，虽死而已！”
看着沈三石默然下拜，朗声回命。
朱标微微颔首的同时，示意身旁站着的刘保儿将提前拟好的圣旨递给了沈三石。
也是打开圣旨的一瞬，沈三石表情错愕，甚至有些震撼的抬眸看向朱标问道：“陛下，您方才不是说不征草民入仕，为何这商会会长一职却也是五品官衔.......”
“不仅如此。”
朱标面容和煦，温声说道：“朕与朝中诸卿商议，商会会长便是五品官职。”
“而且朕念你先前于国有功，还要追封你父为四品光义大夫。”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沈三石说着，连连叩头，不胜感激。
一般文臣追封其父多是平级，而他沈三石即便受了朝廷任命的商会会长，也不过只有五品。
可朱标却是追封他父亲为四品头衔。
要知道，他们十里八村几辈子都没出过四品的官员。
思绪至此，沈三石恨不得立时转向家乡的方向三跪九叩，好让自己父亲泉下有知，让自己父亲明白自己终究还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
心念至此，沈三石双眸不禁湿润，泪水竟不自觉落了下来。
见他如此，朱标却也没有打扰，只是让沈三石自己静静的抒发情感。
要知道，科举制度之下选拔人才极严极少。
多少书生都似眼前的沈三石一般，苦读数十年，耗尽了家财，父母含恨而终，而自己却数十年不中，终究还是那百无一用的书生。
沈三石无疑是幸运的，他能在商贾之上尽展其才。
可其他似他这般的学子却也是不幸的，他们穷极一生，辜负双亲期望，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当一个教书先生。
大时代之下，普通人的一生注定伴随着悲剧色彩。
而朱标要做的，便是让这些落第学子也有施展抱负的平台。
发展商贾，开设海贸是如此。
先前首创工科，选拔人才，也是如此。
朱标要的，乃是大明之下凡有才者都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待沈三石情绪稳定下来后，朱标表情严肃，仔细提醒道：“眼下朝廷所设商会乃是初立，民间亦有商会存在。”
“所以招揽民间商户入朝廷所立商会之中，仍需你这个会长劳神。”
闻听此言，沈三石这才倒是没有当即说什么必不辱命的尽忠之言。
沉吟许久后，方才听他壮着胆子问向朱标道：“敢问陛下，民间商户入朝廷所立商会，有何好处？”
见朱标眉头一顿，似有些意外般瞪了自己一眼。
沈三石连忙补充道：“陛下息怒，容臣细禀。”
“民间商会例如行会、会馆、商帮等等，或以宗族为系，或以亲友相连。”
“所以商会之间同气连枝，相互照拂。入了商会自然也就有了依仗。”
“可民间商户进入我朝廷所立的商会之中，又能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