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求见陛下的确是有要事......”
见刘保儿表情一窘，似有些无奈般看向自己。
李善长也知他不敢惊扰正在休息的朱标，随即叹了口气道：“那本官便在宫门前等着，若是陛下醒来，还望公公立时通报。”
“自然自然。”
刘保儿说着，看向一旁侍卫道：“为韩国公搬来一把椅子。”
也不管李善长如何推辞，见侍卫将椅子放在跟前后，刘保儿微微作揖便朝宫中折返回去。
而此刻的李善长表情沉重，对面前的椅子视若无睹，默默站在宫门一侧，而且丝毫没有就此作罢的打算。
毕竟别人不了解刘伯温，他李善长对那老腐儒却最是了解。
那家伙求了一辈子的，终不过是侍奉圣主明君，成为安邦之臣。
在为官公正这件事上，他李善长自认不及刘伯温，甚至满朝文武都少有人能及刘伯温。
且不说刘伯温黄土埋身，除朝廷赏赐的宅邸外，名下既无田产，三令四时五节也没有门生携礼登门。
日子清贫不说，其子刘琏如今还不在户部之册，只不过是国子监的监生。
无论从哪方面说，刘伯温为官的确公正，也是楷模。
加之半生相遇，李善长也早将刘伯温视作莫逆之交。
倘若眼睁睁看着刘伯温明日于朝堂之上，带领百官忤逆朱标，落个惨淡收场。
那他李善长也觉自己这个朋友做的有些不太尽心。
理了理身上衣袍后，李善长愈发庄重立于宫门之侧。
与此同时，谨身殿内。
折返回来的刘保儿冲朱标禀告道：“陛下，韩国公在宫门口静候，不愿离去。”
“嗯。”
朱标应了一声，倒也没有开口，只是继续翻阅着眼前奏疏。
片刻过后。
待朱标似觉有些疲累，起身松快之时。
一直守在旁边的常氏有意让朱标放松，随即开口道：“兄长不打算见韩国公？”
“自是不见。”
朱标应了一声，在殿内踱步的同时，随意说道：“就朝廷发售低价粮一事，李善长等老臣自能看出朕这是有心插手商界。”
“既有一番争辩，不如等到明日朝会。”
“总好过朕还要将相同的话说上个三五遍。”
“那不如臣妾请韩国公暂且回府？”常氏眼眸微挑，温声开口道：“毕竟是国朝老臣，守在宫门外兄长却不召见，有伤朝廷重视老臣之心。”
“不妥。”
“若朕明言不见，亦或是你这位皇后出面劝离韩国公，如此反倒会让朝中官员揣测天家之意。”
朱标深吸口气，继续说道：“今日放粮之事，得知朕有心以朝廷插手民间商贾。”
“朝堂上的官员进言本是应该。”
“倘若此时劝离韩国公，本打算明日一同进言的官员或会心生动摇。”
“到最后若只剩李善长、刘伯温、詹同、高启这些老臣出面，未免显得他们势单力孤。”
“朝中政务若有艰辛，总不能全都着落在这些老臣身上，倘若真是如此，我大明朝堂岂不显得青黄不接？”
被朱标这么一说，常氏一时不太明白，秀眉也不禁微微一皱。
不过常氏却觉得眼下之事有些拧巴。
就朝廷插手民间商贾一事，朱标知道明日朝会定是百官劝谏，此时不见李善长也是不想麻烦两次。
可话说回来。
明明知道明日的朝会上，刘伯温、詹同等官员要一齐劝谏，然而朱标却压根没打算事先打压，甚至还暗中为他们增势。
想来也对。
听闻朝廷插手商贾，正直之臣本该劝谏。
朱标又是铁了心要匡正商贾，同时又不能打击这些正直的忠心。
再有！
朱标也不想看到朝廷有事，独独只有李善长、刘伯温、詹同、高启这些老臣出面。
所以眼下也只有委屈李善长让他一直在宫门外守着。
朝政当真复杂。
或者说，当一个似朱标这般体恤臣下的君王很是辛苦。
毕竟若是换成老爷子，那此时必然是先召李善长、刘伯温入宫训斥一番，省的他们明日朝会带头谏言。
“不过朕倒也有些意外！”
朱标驻足殿内，眺望宫门的方向幽幽说道：“按理来说，李善长那善藏的性子本不该是他今日求见。”
“以他只想安稳残年的想法，眼下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是。”
“今日守在宫门口，势要见驾当真有些反常。”
常氏也想不明白这其中道理，此时忧朱标之忧，没有开口。
“陛下，梁国公、郑国公（常茂），明威将军（二品将军衔，常升），武义将军（五品，常森）宫门外求见。”
“宣！”
与此同时，宫门外。
当看到李善长驻足宫门，面前还摆着把椅子。
蓝玉快步上前拱手道：“李先生这是做什么？陛下既赏为何不坐啊。”
“梁国公！”李善长拱手回礼，却也没有多说。
“李先生可是要求见陛下？不如与我一同进宫？”
“陛下正在休息，未曾召见。”
“原来如此，那还当真不巧....”
就在蓝玉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刘保儿走至宫门口，冲蓝玉以及常家三兄弟道：“梁国公，郑国公，皇后娘娘正在宫中等候。”
“陛下不是.....”
“皇后娘娘有请！”不等蓝玉说完，刘保儿当即沉声打断。
闻言。
蓝玉双眸一转，随即冲李善长笑道：“陛下今日朝会便有恩典，念这哥仨半年未见皇后娘娘，特开恩旨准他们三人入宫。”
“眼下.....”
“梁国公请！”
韩国公默默颔首，示意蓝玉以及常家三兄弟先行。
哪怕李善长也知道朱标这是摆明了不想见自己，可眼下他却也没有其他法子。
除了守在宫门口，期待朱标顾念老臣召他进宫，其他的他李善长却什么都做不了。
刚走入谨身殿，蓝玉便将李善长站在宫门外等候的消息告诉了朱标。
而朱标却也是颔首不言。
见状，蓝玉自不好多说什么，转而道：“陛下，低价粮尽数售完。”
“末将虽领着常家三兄弟带兵在场，可听闻城中大户仍是派遣家奴大肆购买。”
“现在是否.....”
蓝玉眸光一凝，默默注视着朱标。
但凡朱标下令，他不介意再带领兵卒重演先前惩治京城世家的场面。
明白蓝玉的意思，朱标摇摇头道：“今后再售低价粮，你只需派遣兵卒在场，防止哄抢暴乱即可。”
“至于那些豪奢之家想要大肆囤积低价粮，倒也不需理会。”
“可这样一来.....”
面对蓝玉，朱标倒也没什么隐瞒的，索性直接说道：“豪奢之家大肆囤积低价粮，百姓心中自然有怨。”
“届时这些商贾富户一朝没落，百姓也只会拍手称快，不再会被这些商贾富户利用驱使。”
“原来陛下是已经想好怎么处置这些不义商贾了。”蓝玉很是安心的笑了笑，不过他也不打算追问。
到时候朱标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会向他下令。
待常氏与常茂、常升、常森三兄弟闲叙半个时辰后，蓝玉起身也是准备带这哥仨离开。
不过刚走到殿门口，蓝玉还是转头看向朱标道：“陛下，李善长他.....”
“到宫门口也劝他两句。”朱标语调平和，缓声说道：“此次求见本不是为了私心，不如待到明日朝会同百官一并谏言。”
“若此时朕见他，那他明日究竟是出班谏言还是驳斥谏臣？”
行至宫门。
将朱标这话原封不动转述给李善长后，蓝玉本还想劝说什么。
可此时却见李善长嘴角上扬，活动了下身子便朝皇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见状。
蓝玉一时有些不解，上前追问道：“韩国公不打算求见陛下了？”
“方才梁国公所言，老夫很是受用。”
“就此离去，不正合梁国公之心？”
“嗯.....”
一时间，蓝玉还真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朱标和李善长这对君臣在打什么哑谜。
而此刻的李善长心情却很是松快。
毕竟他求见朱标，为的便是提前告知朱标，刘伯温等朝臣明日会就朝廷发售低价粮之事齐齐劝谏。
提前打声招呼，也是防止朱标见刘伯温领百官进言，雷霆震怒。
而蓝玉方才所言足见朱标已然知晓，所以此刻他见不见朱标也就显得无关紧要。
星光斗转，一日而过。
次日奉天殿上，朱标刚一落座，户部尚书李俨率先出声道：“启禀陛下，昨日京城售出低价粮三万石，得一万九千两。”
“银钱悉数收于国库。”
微微一顿后，李俨一咬牙，索性下定决心直接说道：“陛下恩旨宽宥百姓，待此次二十万石粮尽数售出。”
“国库大致得银十四万两，京城、各地军粮合剩一百八十万石。”
随着李俨声音落下，奉天大殿群臣嘈杂，纷纷议论出声。
存粮仅剩一百八十万石，绝对可以说是紧要关头。
毕竟先前征讨北元之时，即便并非全功之役，数十万大军三月也要耗费二百万石粮饷。
如今百万大军在外征讨，境内却只剩下不足两百万石粮。
这对大明朝来说无疑是危在旦夕。
“陛下！”在众人纷乱之时，宋濂忙快步走至中心，朗声请道：“臣斗胆谏言，请陛下停止售卖低价存粮，宽宥百姓。”
“太上皇领兵百万远征倭国，我朝正是急需粮草之时。”
“何况各地粮仓也该留有存粮，以备不时之需。”
“求陛下下旨，停售低价存粮！”
“求陛下下旨！”
“求陛下下旨~”
一时间，以宋濂、高启为首的一些儒士文臣纷纷出班谏言。
当看到詹同、刘伯温、李善长等人站在原地，不作反应。
朱标自然也知道，宋濂、高启开口谏言不过只是开胃小菜。
待会刘伯温等人才是重头戏。
深吸口气后，朱标清了清嗓子略带不悦道：“朕已下令，低价粮售卖三月，每月两次，一次售出二十万石。”
“诸卿是要朕失信于民？”
“陛下明鉴！”宋濂佝偻着身子，忙上前两步再次出声道：“非臣等不重陛下名信，只是前线正需军粮，国库告急。”
“臣愿替陛下分忧，告知百姓！”
看着宋濂言辞恳切，甚至打算自己亲自出面告知大明百姓停止售粮。
朱标心中也是不由一阵触动。
到底还是这些个老臣。
倘若此次售卖低价粮当真是自己一时兴起，若自己果真没有后手。
那让宋濂出面，岂不是将民怨集中于宋濂一身？
岂不是说自己胡闹，反而是让宋濂给自己擦得屁股？
微微一顿后，朱标缓步起身走下玉阶的同时，冲宋濂温声开口道：“若国有需，若朕此令失方，自不会宋师背负恶名。”
“陛....陛下.....”
当听到朱标称呼自己为‘宋师’的瞬间，宋濂心头一紧，随即浑浊双眸竟不受控制泛起泪光。
他治学数十年，门生之中终究唯朱标最为出众。
为自己这位最得意的门生弟子，纵使声名尽丧，宋濂也是在所不惜。
“还请陛下明鉴。”
“我朝百姓虽重朝廷，可陛下既已承诺半月为期，售粮三月。”
“百姓不明就里，不知国库存粮当用以军备，倘若陛下下令，百姓必有怨言。”
“臣老迈，唯愿一己残躯能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力.....”
听到宋濂这急切之中却满是关切的话，朱标抬手缓缓搭在宋濂肩头，温声宽慰道：“宋师不必如此紧张，朕既敢售粮，军粮自也有着落。”
“李俨！”
“微臣在。”
“宋师如此不安，你为户部尚书总管军粮筹措，此时为何不置一词？”
原本李俨是想借宋濂之口，劝说朱标停止发售低价粮。
想着朱标能给宋濂这位老臣、故师几分颜面。
可被朱标这么一斥，李俨终是无奈，还是开口道：“微臣惶恐。”
“三月前，运河堵塞。沈家店铺沈三石自请为国效力，为前线提供军粮。”
“如此，军粮确有着落。”
李俨说完静静站在原地，倒没有继续出声。
而听到他这话，在场百官却一个个表情各异了起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