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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打开院门,周米粒手持行山杖,肩挑小扁担,扁担上一头挑一麻袋瓜子,黑衣小姑娘在跟门口石狮子聊天呢,一个叽叽喳喳,一个沉默无言,很投缘。

周米粒听到了吱呀的开门声,赶紧转头望向裴钱,刚要询问,裴钱却示意周米粒先别说话,然后转头望向远处一处屋脊。

那位正值壮年的武学宗师,站在一座歇山顶华美建筑的正脊之上,既然当下已经被发现踪迹,他便想要离开此地,返回皇宫与年轻皇帝禀报此地情况,事实上他也所知不多,皇帝陛下无非是忌惮那位登天出拳、震散云海的少女,匆忙下令,让他赶来一探究竟,他来得晚了,只见那女子如箭矢钉入大地一般返回,只是相较于之前的京城震颤、龙脉大动,少女落地之时,截然相反,无声无息,如羽毛落地,这又让武夫宗师感到悚然,登峰造极,可谓化境。

在大魔头丁婴毙命后,先是转去修习仙法的俞真意不知所踪,传闻已经秘密飞升天外,春潮宫周肥、国师种秋都已经先后远游,鸟瞰峰陆舫等众多顶尖高手,尤其是那个横空出世,不到十年就一统魔教势力、最终约战俞真意的陆台,也都销声匿迹,在那之后,天下江湖,已无绝顶高手现身多年矣。

眼前“少女”,莫不是一位传说中驻颜有术的得道之人?

是那从天而降、来此游历的谪仙人?

如今江湖气短,但是山上仙气却越来越浓郁,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不曾想那位少女几步而已,先跃墙头,再掠屋脊,转瞬之间便来到了这位中年宗师的对面屋顶一处垂脊,两两对峙,裴钱所站位置稍矮几分,少女收了拳架,抱拳行礼,以醇正的南苑国官话言语道:“南苑国人氏,落魄山弟子,裴钱,不知有何指教?”

那位腰间悬刀的中年武夫,收敛尴尬神色,抱拳还礼,“在下董仲夏,如今忝为魏氏供奉,御林军武刀法教头。”

董仲夏笑道:“不敢指教,只是奉命来此巡查,既然是裴姑娘在此修行,那我就可以安心返回复命了。”

皇帝陛下有过一道密令,无论在何处,只要遇上落魄山修士,南苑国一律礼敬。

魏氏先帝魏良正值壮年,却出人意料地退位给长子,新帝魏衍登基之后,大兴科举,将三姓渔户、西陕乐户、渝州丐户等大赦,取消“贱籍”,准许其子弟参加科举。再设武举,边关、军营子弟,祖上三代身份清白的江湖子弟,皆可参加选拔,诏书上明言,武举之立,在于提拔干将心腹之士,以为国用。第三事则是兴建山水祠庙,让礼部着手翻阅各州县地方志,拣选生前忠臣贤良,为其塑造金身,希望死后化为英灵,继续庇护一方风土。此外,南苑国魏氏皇帝,开始秘密扶植、拉拢修道之人,帮助压胜各地涌现的鬼魅精怪,防止后者为害一方,不然各地江湖豪杰,即便拳脚高明,可是面对这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古怪存在,实在是有心无力,吃亏极多。

不过董仲夏却是江湖上最新一流宗师的佼佼者,不惑之年,前些年又破开了武道瓶颈,出门远游之后,一路上镇压了几头凶名赫赫的妖魔鬼祟,名声鹊起,才被新帝魏衍相中,担任南苑国武供奉之一。董仲夏如今却知道,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武学宗师,造诣极深。

裴钱笑问道:“董前辈不是南苑国人氏?”

不然她方才故意显露出来的顶峰拳架,源自南苑国旧国师种夫子,对方就该认得出来。

不过由此可见,这董仲夏未必是南苑国皇帝的真正心腹。

董仲夏点头道:“董某是松籁国人氏,才到南苑国没多久。”

裴钱转头望向别处,皱了皱眉头,这还藏藏掖掖的,有意思吗?先前出拳,动静是大了点,南苑国高人前来窥探,担着朝廷身份,是职责所在,裴钱也就以礼相待了,只是董仲夏之外的那个,在她现身之后,误以为她没有察觉,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得寸进尺,悄悄动用了一门术法,在裴钱和董仲夏四周凝聚出几粒极小水珠,似乎是以此偷听对话。

裴钱与董仲夏告辞一声。

董仲夏微微讶异,看来真不是那来自更大天地的谪仙人。

裴钱四周瓦片几乎纹丝不动,但是屋瓦之上的那层尘土砰然散开,下一刻那董仲夏已经不见裴钱身形。

裴钱已经蹲在董仲夏远处一座屋脊的翘檐旁边,盯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正盘腿而坐,双手掐诀,身上穿了件莲藕福地暂时还不多见的法袍,头戴碧玉高冠,腰间别有一把白玉短剑。

年轻人笑着站起身,“亲王府客卿,王光景,见过裴姑娘。”

裴钱问道:“亲王府上的王仙师?你不是与其他两位得道高人,奉诏离京,重开龙潭水岩老坑吗?”

如今南苑国京城鱼龙混杂,沽名钓誉的仙师道长一抓一大把,但是真正踏足修行的仙家人,也有些,要么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到先得,赶紧抓住大势,“开宗立派”,要么纷纷依附三国之地的皇帝君主,白拿那人人都是头回见着的神仙钱。这些事情,落魄山那边都有详细记载,暖树隔三岔五就抄录一份,送往霁色峰祖师堂存档,原稿则存放在老厨子那边。落魄山在莲藕福地,秘密打造了两条收集消息的渠道,一条是种夫子亲自打造,老皇帝魏良、新帝魏衍都一清二楚,因为属于落魄山和南苑国签订契约的条款之一,另外一条远在松籁国境内,由朱敛经手经营。

裴钱虽然不太理解这些庙堂事,但是也知道新老皇帝的父子之间,并没有表面那么融洽,不然老皇帝就不会与次子魏蕴走得那么近,新帝魏衍更不会让皇弟魏蕴担任京城府尹,还要让早年就看好皇子魏蕴的一位权贵老臣,担任一国计相,如果不是以后会管着山水神只的礼部尚书,是年轻皇帝的心腹,裴钱都要以为这南苑国还是老皇帝当家做主了。

王光景心中微微讶异,面有愧色道:“临行之前,着急破关,修行有误,出了不小的纰漏,不得不在京休养。”

董仲夏离去之时,远远看了这边一眼,心情沉重。

那个亲王魏蕴,绝不是什么省油灯,这些年又有太上皇撑腰,吸纳了一大拨修道之人。

若是那裴姓女子武夫,此次被亲王府攀了关系,招徕为供奉,岂不是连累南苑国京城愈发暗流涌动?

董仲夏速速赶回毗邻皇宫的一处隐蔽宅邸,曾是国师种秋的修行之地,董仲夏见着了那位微服私访的男子,心中一惊,赶紧落下身形,抱拳轻声道:“陛下。”

皇帝魏衍仔细听过了董仲夏的言语,微笑道:“山野蛇鼠,也敢在蛟龙之属跟前,妄言招徕一事?”

亲王魏蕴府上那一座小小池塘,经得起一条见惯了江河的过江龙,几口汲水?那么更何谈待客之道?

魏衍身边还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婀娜女子,妹妹魏真。

魏真轻声问道:“那少女既然是来自落魄山,与那位陈剑仙是什么关系?皇兄,不如问一问?”

魏衍提醒道:“这等军国大事,你不许胡闹。”

魏真有些遗憾。

她如今亦是半个修道之人,对于落魄山所在的那座天下,十分向往。这些年翻检皇宫秘档,愈发憧憬。

裴钱那边,听了王光景一番弯弯肠子的言语,脸上神色如常,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裴钱虽然以前心智与身体被她自己刻意“压胜”,一直个儿不高,是个黑炭丫头,可如果只谈人心,即便是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裴钱就真不算什么孩子了,不然大泉王朝边境小镇的两个捕快**湖,也不至于被她的胡说八道耍得团团转,一路把她礼遇恭送回九娘的客栈,后来连李槐和两个书院朋友,至今都还觉得裴钱是那“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

裴钱婉拒了那个王光景的邀请,想要返回宅子那边与小米粒碰头。

不料王光景依旧犹不死心,纠缠不休,搬出了亲王魏蕴,说自家亲王最为礼贤高人,尤其厚待武夫,即便裴钱不愿多走几步去那王府,无妨,亲王可以亲自登门拜访,只要裴钱点个头,亲王一定拨冗莅临。

裴钱听得脑阔儿疼,话也不好好说,不是搬靠山吓唬人,就是拽酸文,魏蕴怎么找了这么个傻了吧唧的客卿,到底是帮着亲王府招人还是赶人?

裴钱随即一想,这王光景虽然满嘴假话,闭关不是有误,而是大功告成,成功跻身了洞府境,算是莲藕福地最早一拨中五境练气士,确实算是半个神仙老爷了,当下福地,灵气越来越充沛,登山修道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可以跻身中五境的得道之士,还是为数不多,个个金贵,关键是一步快步步快,资质最好的练气士,下一次停步,就该是莲藕福地遇到中等福地瓶颈之时。

关于莲藕福地何时能够跻身上等福地,老厨子说过一句话,即便拿得出那笔谷雨钱,也不着急,何况落魄山真没这钱。

当时小院里边,所有视线,陈灵均尚未远游北俱芦洲,郑大风还在看大门,大伙儿齐刷刷望向大山君魏檗。

郑大风当时调侃道:“话要慢慢说,钱得快快挣。”

魏檗微笑道:“你们再这样,我要掀棋盘了啊。”

此时裴钱突然记起临行前老厨子的一句提醒,不要处处学师父为人,你有自己的江湖要走,太像师父了,你师父就会一直放心不下你,你在师父眼中,会永远是个需要他搀扶的孩子。

裴钱眉毛一挑,觉得有道理,再看那王光景,裴钱便摇身一变,再不像与董仲夏言语之时的气势,直截了当说道:“少在这里打我落魄山的主意,我不会掺和那魏氏的家事,你这王府客卿,速速离去,好好修你的道。记住了,我的道理,只说一遍,别人说好话,就好好听,以后心怀不轨,想要用鬼蜮伎俩试探我……”

裴钱扬起一拳,轻轻一晃,“我这一拳下去,怕你接不住。”

王光景故作无奈道:“听闻那位陈剑仙,生平最是讲理。裴小姐作为半个家乡人半个谪仙人……”

“师父说过,拿大义恶心好人,与那以势欺人,两者其实差不了多少。”

裴钱脚下一蹬,刹那之间就来到王光景身前,后者躲避不及,心中大骇,少女一拳已经贴近王光景额头,只差寸余距离。

裴钱说道:“还不走?喜欢躺着享福,被人抬走?”

王光景那把好似文案镇纸之物的白玉短剑,莹光流转。

裴钱看也不看,“真要问剑于拳?你知不知道我见过多少剑修,多少剑仙?!”

王光景后退一步,笑道:“既然裴小姐不愿接受王府好意,那就算了,山高水远,皆是修道之人,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成为朋友。”

裴钱收回拳头,瞥了眼王光景的心湖景象,气势又变,沉声道:“崔爷爷说过,武夫若是出拳,能够将坏人的一肚子坏水打浅了,将一颗恶人胆打小了,就该果断出拳。”

王光景苦笑道:“裴小姐何苦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要我磕头认错不成?从头到尾,可有半点不敬?”

裴钱有些纠结,怕自己想得没错,看得也没错,但是出拳没轻重,事情做错。

与那玉液江水神祠庙前,裴钱的为难,如出一辙。

反而不如陈灵均来得干脆利落。

骤然之间,裴钱仰头望去。

一袭灰色长衫御风而至,飘然而落,按住王光景的脑袋,手腕一个拧转,使得后者一路旋转去往大街之上。

朱敛背朝大街王光景,抬起一手,向后随便一挥,还没站稳身形的王光景,脑袋如遭重锤,倒飞出去,在大街上滑出去十数丈,两眼一翻,当场晕厥。

朱敛笑呵呵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嘛,保不齐一颗老鼠屎就要坏了一锅粥。”

朱敛身体微微后倾,望向别处,有潜伏在暗处的修道之人,准备救回王光景,朱敛问道:“亲王府的人,都喜欢捡鸡屎狗粪回家?”

那个魏蕴,不消停很久了。

至于老皇帝魏良,更是帝王心性,即便有心问道修仙,终究不曾真正见过浩然天下的风景,当了太上皇,龙袍已经脱去,却又暂时修道未成,更是小动作不断。当然,也有凭此与落魄山讨价还价的念头。

如果不是当今天子魏衍还算厚道,这座莲藕福地,很快就会乌烟瘴气一团糟,到时候最糟心的,只会是夫子种秋和曹晴朗。

裴钱聚音成线,疑惑道:“老厨子,怎的换了一副面孔?”

朱敛无奈道:“山上风大,给吹没了。”

朱敛转身望向那个躺在大街上打瞌睡的年轻神仙,默不作声。

裴钱突然问了一个问题,“老厨子,在落魄山,会不会不自由。”

朱敛感慨道:“果然是长大了,才能问出这种问题。原本以为只有少爷回了家,才会如此问我。”

裴钱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回头自己告诉师父答案。”

朱敛缓缓道:“出拳的自由,兴许是不大。但是人生在世,言语无忌的自由,烧饭做菜的自由,如何挣钱如何花钱的自由,低头翻书、抬头赏景的自由,与好友下棋不求胜负的自由,看着晚辈一天一天成长的自由,哪个不是自由。”

裴钱不太习惯不是老厨子的老人,所以很快转移话题,问道:“那个装死的王光景怎么办?”

朱敛说道:“于禄和谢谢两人已经与书院茅山主告假,最近两年,会一起游历莲藕福地,到时候跟魏蕴借人,让王光景带路就是了。有于禄在,修心就不是大问题。”

裴钱好奇道:“李槐没凑这个热闹?”

朱敛摇头道:“按照大风兄弟的说法,李槐要是出马,估计莲藕福地的修道之人,就别想有什么大机缘了。”

裴钱有个想法,但是没敢说。

朱敛问道:“是想要去北俱芦洲狮子峰,找李槐他父亲?”

裴钱点点头,“顾前辈已经不在世上,但是李叔叔拳法一样很高,又教过师父,我就想去那边练拳。刚好李槐也想去那边看他爹娘和姐姐。”

朱敛想了想,“可以。”

裴钱坐在屋檐边缘,有些失落,“只是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师父点头答应才行的。”

朱敛蹲在一旁,轻声安慰道:“如果少爷在这边,肯定会答应你。”

大街之上,跑来一个小扁担挑起两袋瓜子的小姑娘,朱敛哭笑不得道:“你们是想把瓜子当饭吃啊。”

裴钱向前一跃,落在大街上。

周米粒跑来的路上,小心翼翼绕过那个躺在地上的王光景,她一直让自己背对着昏死过去的王光景,我没瞅你你也没看见我,大家都是闯荡江湖的,井水不犯河水,走过了那个瞌睡汉,周米粒立即加快步伐,小扁担晃荡着两只小麻袋,一个站定,伸手扶住两袋子,轻声问道:“老厨子,我远远瞧见裴钱跟人家唠嗑呢,你咋个动手了,偷袭啊,不讲究嘞,下次打声招呼再打,不然传到江湖上不好听。我先磕把瓜子,壮胆儿嚷嚷几嗓子,把那人喊醒,你再来过?”

朱敛学那小姑娘言语,点头笑道:“阔以啊,我看中。”

朱敛先前出手极其轻巧,所以那个王光景其实在周米粒经过的时候,就已经醒来,这会儿他耳尖,听着了小姑娘听上去很讲良心其实半点没道理的言语,这位在亲王府既是客卿又是幕后军师的年轻神仙,差点没落泪。

裴钱拧住周米粒脸颊,一扯,周米粒立即歪头踮脚跟,轻轻拍打着裴钱的手指,含糊不清道:“么得这必要,么得必要了。”

朱敛一跺脚。

那王光景整个人身躯随之一弹起,再不敢装睡,站定后,战战兢兢道:“拜见老神仙。”

朱敛点点头,神色和蔼,伸手一拍。

打得那个王光景直接落在大街最尽头。

朱敛笑道:“这一拳下去,胆子就该小了。”

朱敛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可惜早年相逢之时,丁婴还是个小娃儿,等我好不容易回来,人又没了。不然倒是可以教他怎么当晚辈。”

并非一个武疯子说痴话。

其实丁婴后来的所作所为,大致上还是走朱敛的老路。朱敛更早时候,就已经在甲子之约当中,一人战九人,当时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师,被朱敛一人杀了大半。朱敛之所以没杀丁婴,不过是自认飞升希望渺茫,那一刻更觉得飞升意思好像也不大,便故意送给勉强顺眼的丁婴一颗大好头颅,和与之对应的武运罢了。可以说丁婴有后来的大道成就,无论是武学成就,还是心性成长,一半功劳,皆在朱敛。

而朱敛在世之时。

这座天下,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裴钱说道:“咱们回去?”

朱敛点头道:“嗑完一麻袋瓜子再说,不然估计暖树得念叨你们买太多。”

回了那栋宅子,裴钱询问如何破开六境瓶颈、以及在北俱芦洲如何对待武运的事宜。

周米粒在旁提醒裴钱,连那七境、八境瓶颈都一并问了。

裴钱瞪了一眼,“心急能吃着热豆腐?”

周米粒有些犯迷糊,再滚烫的豆腐,不都是一口的事儿?

朱敛还是与裴钱说了些注意事项。

在那之后,朱敛很快就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做完几件事情,去了趟曹晴朗的祖宅,和小米粒一起帮着收拾了宅子。然后带着小米粒去吃了白河寺夜市上,狠狠吃了顿师父说那又麻又烫的玩意儿,直接帮周米粒点了两份砂锅,吃饱了,一起远远瞥了眼师父曾经借书看的官宦人家藏书楼,与周米粒说比起暖树家乡的那座芝兰楼,矮了好多个小米粒的脑袋。

后来裴钱还去看了那个比自己更早变成少女、年轻女子的同龄人,前些年她嫁了个考中进士的外乡读书人,仕途顺遂。

当那女子家眷一行人,乘坐马车去京城一处寺庙烧香祈福的时候,裴钱就遥遥跟着,没露面。

最后裴钱算是帮着师父,走了趟状元巷,早年那里有过一位贫寒赶考书生与怀抱琵琶江湖女子的故事,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

跟当地书肆掌柜一打听,才知道那个书生连考了两次,依旧没能金榜题名,痛哭了一场,好像就彻底死心,回家乡开办学塾去了。

不知道那个读书人,这辈子会不会再遇上心仪的姑娘。

谁知道呢。

离开南苑国的最后一天,裴钱大晚上摸到了屋顶去。

周米粒也跟着。

岁数不大的清瘦少女和岁数不小的小姑娘,一起躺在屋脊上,看那圆圆月。

周米粒嗑着瓜子,随便问道:“咋个练拳越多,越不敢出拳嘞?”

裴钱说道:“师父对待他人的生死人生,就像对待一件一磕就碎的瓷器。师父没说过这些,但是我一直有看见啊。”

周米粒使劲点头,“好得很嘞。那就不着急出拳啊,裴钱,咱们莫着急莫着急。”

裴钱笑道:“咱们个啥咱们,你又不练拳。不练拳也好,其实很苦的。看吧,师父当年就说让我不要太早练拳,唯一一次不听师父的话,就吃大苦头喽。所以说啊,一定要听师父的话。”

周米粒偷偷把摊放瓜子的手挪远点,尽说些见外的伤心话,裴钱伸手一抓,落了空,小姑娘哈哈大笑,赶紧把手挪回去。

裴钱望向天幕,笑了笑,挠挠头,本来还以为到了最高处出拳,就能瞧见崔爷爷一回呢。

周米粒小声说道:“裴钱,去了北俱芦洲,记得帮我看一眼哑巴湖啊。”

裴钱问道:“你就不想着一起去?”

周米粒摇头,“在那边,我没朋友啊。”

裴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你这脑阔儿,小事犯迷糊,遇到大事贼机灵。”

周米粒没来由哀叹一声。

裴钱问道:“咋了,有心事?”

周米粒摇头,一本正经道:“没有半点烦心事,所以愁啊。”

裴钱一板栗砸下去。

周米粒在假装疼,在屋顶上抱头打滚,滚过来滚过去,乐此不疲。

裴钱安安静静躺在一旁,轻轻一拳递向天幕,喃喃道:“看来要再高些。”

————

顾璨和柳赤诚,带着那个连跌两境的柴伯符一起北游。

柳赤诚果然在两州地界就停步。

顾璨独自赶路。

柳赤诚与龙伯老弟在一座繁华的池州州城闲逛,柳赤诚是为了看那些山下美人,少年白头容貌的柴伯符连障眼法都顾不得,一路都在疗伤,没办法,先前一句话不小心说差了,又挨了柳赤诚一巴掌,差点连龙门境都守不住,加上一旁还有个好像随时准备刨坑埋人的顾璨,堂堂元婴瓶颈野修,与宝瓶洲诸多山巅人物掰过手腕的龙伯,这段光阴,仿佛重回下五境修士的惨淡岁月。

柳赤诚与柴伯符返回那座仙家客栈的时候,大摇大摆走路的柳赤诚如遭雷击。

他让柴伯符滚远点。

柴伯符忍字当头,立即独自出门逛街去,连客栈住处都不敢待。

柳赤诚竟是直接收起了那件粉色道袍,只敢以这副体魄原主人的儒衫模样示人,轻轻敲门。

院内有两人对弈,都没理会。

柳赤诚硬着头皮推开了门,默默走到一位白衣男子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与白衣男子对弈之人,是一位面容肃穆的青衫老儒士。

白衣男子笑道:“崔瀺,这一手还不错。顾璨若是能够成为我的弟子,我便不与你计较救个废物脱困的多此一举,如果成为我的小师弟,我便答应你所求之事。”

崔瀺点头道:“那就这么约定了。”

崔瀺手中捻子先行,却并未落子在棋盘,故而棋盘之上,始终空空如也。

柳赤诚屏气凝神。

白衣男子不看棋盘,微笑道:“帮白帝城找了个好胚子,还帮师兄又招来了那人下棋,我应该如何谢你?难怪师父当年与我说,之所以挑你当弟子,是看中师弟你捅马蜂窝的本事,好让我这个师兄当得不那么无聊。”

柳赤诚有些口干舌燥,脸色僵硬。

白衣男子起身道:“别下了,这副棋局,本就是能者多劳的破棋局,你崔瀺自找的困境,别想着在棋盘之外,拉我下水,一个大骊王朝,承担不起后果。”

崔瀺叹了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盒,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了。”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闪而逝。

柳赤诚这才擦了擦额头汗水。

崔瀺收起棋盘棋盒,瞥了眼柳赤诚,笑道:“作死的本事,连我都要自愧不如。”

柳赤诚苦笑道:“哪里想到会被我接连碰到那么多个万一。”

崔瀺笑道:“不多,就三个。”

柳赤诚确实无奈。

崔瀺看似随意说道:“死了,就不用死了,更不用担心意外。”

柳赤诚作揖道:“恭贺国师破境。”

崔瀺说道:“对一个活了九十九的老寿星道贺长命百岁,不也是作死。”

柳赤诚开始耍无赖,“我师兄在,万事不怕。”

崔瀺说道:“让你师兄杀你,只需要我一句说破即可。”

柳赤诚立即再次作揖,可怜兮兮道:“恳请国师说些读书人的道理,我如今最愿意听这个。”

崔瀺说道:“那就听我一句劝,顾璨到了白帝城,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你护着他不死就行,不要不做,也不用多做。”

柳赤诚还想再与这位真正的高人问点天机,崔瀺已经消逝不见。

柳赤诚唏嘘不已。

大骊京城的旧山崖书院之地,已被朝廷封禁多年,冷冷清清,杂草丛生,狐兔出没。

一道雪白虹光从天而降,光明正大,完全无视大骊京城的山水大阵,甚至好像连那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都没放在眼中。

白衣男子现身之后,瞥了眼那座蠢蠢欲动的仿造白玉京,那边似乎临时得到了一道圣旨密令,已经启动的那座白玉京很快沉寂下去。

这位其实不太喜欢离开白帝城的男人,缓缓而行,感叹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

————

在顾璨返乡之前。

有两对主仆总计四人,其中三人都算是返乡。

泥瓶巷的大骊藩王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的马苦玄。

至于马苦玄的那个婢女“数典”,这一路上都显得很多余。

而宋集薪被这个一路打着护驾幌子的马苦玄,也恶心得不行。

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岸。

马苦玄带着数典去了龙须河河神庙。

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

但是稚圭在夜幕中,独自离开了宅子,看了眼隔壁干干净净的院子,那些春联福字,拎着裙摆走出巷子。

宋集薪在她离开小巷后,夜深人静,端了条小板凳到院子,只是没坐,就站在那个好像越来越矮的黄泥墙那边,望向邻居的院落。

稚圭先去了趟铁锁井,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倒回幽幽水井当中。

然后她走出小镇,在李槐家宅子附近,看着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头,眉头紧皱。

那里埋藏着那具被三教一家圣人炼化、压胜的真龙之身。

真珠山。

珠,王朱。真珠,即王朱之真身也。

而王朱如今体魄,则是真龙骊珠所化,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犹然需要有人画龙点睛,才能名正言顺地取回那具真身。

她才能够恢复当年完整的真龙身份,到时候整个世间蛟龙之属的大道气运,全部都要聚拢在她一人身上!助她一举破开元婴境瓶颈算什么,再破玉璞境瓶颈都不难,只要被她稳固了仙人境,她的战力就足可媲美大半个飞升境。

执笔人,帮助点睛的那个人,是早年与她签订契约的那个泥腿子少年,稚圭离开铁锁井后,在大雪酷寒时节,第一眼见到的人,陈平安。

只是当时的陈平安魂魄太过孱弱,一身运道更是稀薄得令人发指,她不愿意被他连累,所以选择了隔壁的大骊皇子宋集薪“认主”。

那条被宋集薪丢到隔壁院子、都会自己跑回来的四脚蛇,为何如此被嫌弃,依旧不愿在陈平安家宅那边多待?

同样是五份大道机缘之一,陈平安将那条小泥鳅送给顾璨,顾璨不但收下,并且接住了,没有任何问题。

照理说,宋集薪丢了数次,本该就算是陈平安的机缘才对。

但是那条额头生角的四脚蛇,哪敢与王朱平起平坐?!与王朱一样,认陈平安为主?!

王朱与隔壁宋集薪认了主仆关系,不过是王朱的一点障眼法。后来被宋集薪改名为稚圭,更是大有门道。

“稚圭”二字,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其实是崔瀺交给宋煜章,然后“凑巧”被宋集薪见到了,知道了,不知不觉记在了心头,一直如有回响,便念念不忘,最终帮着王朱取名为稚圭。

稚圭二字,与那“凿壁偷光”的典故,又有渊源。

泥瓶巷宅子正堂悬挂的匾额,怀远堂,则是大骊先帝的亲笔手书。

都是有讲究的。

所以稚圭在那些岁月里,能够缓缓汲取大骊王朝的宋氏龙气。

故而宋集薪错失龙椅,只是藩王而非帝王,不是没有理由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与定数。

而当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专程找她的陆沉,稚圭才会在下意识的言语中,搬出陈平安来挡灾,而不是宋集薪。

稚圭站在原地,眺望那座真珠山,沉默许久。

宋集薪走到她身边。

稚圭以心声说了这些内幕。

再拖下去,意义不大了,说不定就要与宋集薪反目成仇。

不曾想宋集薪微笑道:“我不介意。”

王朱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介意啊。”

宋集薪哑然,随即心口隐隐作痛。

————

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在云海之上,看着那些壮丽山河,啧啧道:“穷夫子搬家,搬书如搬山,架上有书方为富嘛。”

一旁站着的读书人两手空空,并无长剑在手,因为极远处的天地中央,有一道剑光撑起了天地。

读书人说道:“大好河山,又要厮杀不断了。”

老秀才笑道:“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

读书人摇头道:“圣人如此,又有几个圣人?”

老秀才也摇头,“我倒是视线所及,处处是圣人。由此可见,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

读书人哑口无言,如今这座天下就他们两位,这句大话,倒也不假,果然是不占便宜白不占的老秀才。

这话是老秀才自己说的,并非是世人诋毁。

老秀才沉默片刻,突然来了精神,“既然闲来无事,再与你说一说我那闭关弟子吧?”

读书人深呼吸一口气,又要讲那车轱辘话了,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而是再好的耐心,也经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他转过头,无奈道:“能不能别讲这个了?”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人生憾事啊!”

读书人松了口气。

出剑一事,都不如听老秀才耳边絮叨来得心累。

老秀才突然说道:“我不说,你来讲?这个想法很新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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