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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东南地带,一位白衣少年郎,在深山野林停步,那是一条已经废弃数年的砚台河床,开凿取石痕迹明显,只是算不得什么老坑名石,溪水干涸,崔东山跳入河床,使劲扒拉着石头泥土,最后给他挖出了一块石板,可以勉强打造一块板砚,屈指轻轻一扣,侧耳聆听,音质还不错,便拂去泥土,越看越喜欢,偶遇之物最可人,花钱买不着的,崔东山呵了口气,吹平石纹褶皱、细微缝隙,然后用脸颊摩挲了半天,砚石纹路愈发细腻,被崔东山拎在手中,那个孩子蹲在岸上,眼神呆滞,似乎不理解崔东山在做什么,崔东山爬上岸的时候,一砚板砸孩子脑袋上,最后崔东山上了岸,让孩子顶着石板走路,双手不许去扶。

回望一眼河床,崔东山啧啧道:“下得水,上得岸,真乃豪杰。”

一路逛荡,夜宿荒郊野岭一处乱葬岗,趴在地上,以一根纤细小草,篆刻砚铭。

然后出现了一位年轻书生,蹲在一旁,笑道:“人见过了,不错,是个好胚子,我那师兄,说不定真能相中,愿意收为嫡传。”

崔东山只是手持小草,盯着石板,问道:“帮你重返白帝城,你不得谢谢我?”

年轻书生,正是去过一趟书简湖云楼城的柳赤诚。

柳赤诚笑道:“我本该是在此搅乱宝瓶洲形势的,如今什么事情都不做,咱俩就当扯平了吧?”

崔东山嗤笑道:“你可拉倒吧,给关了千年,怎么破阵而出,你心里没点数?你这副皮囊,不是我精心挑选,再帮他开路,能误打误撞,把你放出来?还扯平,不如我把你关回去,再来谈扯平不扯平?”

柳赤诚一屁股坐地上,好奇问道:“我离开白帝城太久了,你与我师兄下棋,感受如何?他的棋力,相较以往,是高了,还是低了?”

崔东山坐起身,抖了抖袖子,用胳膊擦了擦石板,砚铭为十六字,沐日浴月,形体健全,精神饱满,反以相天。

崔东山问道:“当年是谁让你来宝瓶洲避难的?”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个不能讲,出来混,义字当头。”

崔东山点了点头,用手指抹过十六字砚铭,顿时一笔一划皆如河床,有金色溪水在其中流淌,“佩服佩服。”

柳赤诚立即说道:“救命之恩,更是大义,那个名字,可以讲可以讲。”

在宝瓶洲,眼前少年是无敌手的,这与境界关系不大。

只跟脑子有关系。

————

落魄山竹楼一楼。

裴钱今天抄完书之后,就去放脚边的小竹箱底部,一大摞文字、条目密密麻麻的册子里边,好不容易掏出一本空白册子,轻轻抖了抖,摊开放在桌上,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准备开工记账了,都与玉液江水神府有关。

周米粒扛着一根小小的金扁担,一溜烟儿跑进屋子,裴钱赶紧伸手挡住其实空白的账本,皱眉道:“放肆了啊,这里是咱们落魄山的一等一重地,你进门都不晓得敲门?”

周米粒赶紧转身跑到门外,敲了敲门,裴钱说了句进来,黑衣小姑娘这才屁颠屁颠跨过门槛,跑到书案对面,轻声禀报军情:“老厨子的那个大风兄弟,去了趟红烛镇,买了一麻袋的书回来,开销可大!”

裴钱点头道:“等会儿我们就去查账,这是公事,万一伤了老厨子的心,也是么得法子。”

周米粒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想要看看裴钱做什么,“写啥嘞?”

裴钱一挥手,“去门口站着护法,除了暖树,谁都不许进来。”

周米粒哦了一声,突然又转身趴桌子,皱着疏淡微黄的小眉毛,欲言又止。

裴钱疑惑道:“干嘛?”

周米粒压低嗓音说道:“州城城隍阁老爷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咱们都认识的,还是朋友,对吧,想要顶替我先前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中不中?”

裴钱想了想,摇头道:“中个锤儿的中,不中不中。虽说骑龙巷左右护法两个职务,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定夺的,但是不能那个小家伙一问,咱们就点头答应,先晾一晾,考验一番再说。”

周米粒哭丧着脸,先前她还拍胸脯与对方保证来着。

裴钱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去与他说,我答应了,但是职责重大,不许他玩忽职守,每个月都要来我这边点卯一次。至于孝敬什么的,就算了,那也是个小穷光蛋。”

周米粒直腰挺身,“领命!”

————

一骑离开大隋京城,南下远游。

年轻女子身穿红衣,腰间悬挂一把狭刀,一枚银色养剑葫。

她抬头看了眼天上云海。

记得小时候,随便看一眼云朵,便会觉得那些是爱妆扮的仙子们,她们换着穿的衣裳。

她在小时候,好像每天都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结队的闹哄哄,就像一群调皮捣蛋的小人儿,她管都管不过来,拦也拦不住。

她这会儿,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

李宝瓶有些小小的伤感。

小师叔,长大以后,我好像再也没有那些念头了。好像它们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个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找她。

————

双方剑修问剑过后,一支支妖族北迁大军,陆续赶到战场。

这一次坐镇大军的大妖,是荷花庵主,与那尊金甲神灵。

这是战场之上,首次出现了两头王座大妖共同住持一场战事。

荷花庵主,炼化了蛮荒天下其中一轮月的半数月魄精华,先前在战场上,与游历剑气长城的婆娑洲醇儒陈淳安,过招一次,谈不上胜负,不过荷花庵主小亏些许,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与双方都未竭尽全力有关,或者说与战场形势复杂至极,根本容不得双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场战事,都只有一头大妖负责,分别是那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炼化建筑打造天上城池的黄鸾,以及负责蛮荒天下问剑剑气长城的大髯汉子,与那阿良亦敌亦友的豪侠刘叉,背剑佩刀,只是刘叉比白莹这些大妖更加做做样子,不过是在战场后方,瞧了几眼双方剑阵,不过大战落幕后,挑选了十数位年轻剑修,作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刘叉的开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传,只有剑修竹箧。

这些个个如同做梦一般的年轻剑修,其实距离成为刘叉的嫡传弟子,还有两道大门槛,先入门,再入室。

记名之后,若是弟子学道有成,通过考验,便可入门。此后才是登堂入室,成为师父亲传,即为嫡传,可以得其恩师正法、正统。

即便大道依旧遥远,十余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荡,瞬间抱团,形成一座小山头。

毕竟半个师父的剑客刘叉,是蛮荒天下剑道的那座最高峰,能够成为他的弟子,哪怕暂时只是记名,也足够自傲。

至于关门弟子,更是半点不比那开山大弟子简单,往往是传道之人,认为此生技艺、学问托付无忧,可以至此休歇,弟子关门,外人止步,即为关门弟子。

投师如投胎,选徒如生子,对于双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战开幕之前,齐狩就已经跻身了元婴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颈松动,即将成为一位元婴剑修,资质要好于高野侯、最终大道成就被视为比齐狩更高一筹的庞元济,反而剑心蒙尘,境界不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道无常了。

大战波澜壮阔,一个个小小龙门境的范大澈,更进一步,得以跻身金丹,其实是一件小事,无非是大战间隙,叠嶂他们几个朋友,与范大澈各自喝了一壶庆功酒。

那拨妖族修士,重新赶赴战场,继续以法宝洪流对撞剑阵。

妖族剑修却没有参与其中,实在是太过金贵,不愿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战当中。

如果说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蛮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钱的市井铜钱,那么开了窍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钱,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拥灵器、法宝的小暑钱,妖族剑修才是那最被呵护的谷雨钱,不是说继续问剑剑气长城无意义,而是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铜钱,堆积出同样的战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颗便极难出现第二颗的剑修谷雨钱?

若是在浩然天下,这般攻城,军帐胆敢如此调兵遣将,无视蝼蚁性命,动辄让其数以十万计去送死,尸骨堆积城下战场,注定会遗臭万年,但是在蛮荒天下,毫无问题。

蛮荒天下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蚁附攻城。

为此专门有号角声悠扬响起,响彻云霄,蛮荒天下军心大振。

纯粹武夫郁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昂然,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出拳杀妖。

隐官一脉的剑修,依旧是三人一拨,轮番上阵,去往城头出剑。

每天的双方战损,都会详细记录在册,郭竹酒负责汇总,避暑行宫的大堂,气氛越来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头烂额,便是郭竹酒都会一天到晚死守着书案。

倒悬山那边,几乎所有做倒悬山买卖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经去过一次春幡斋。

晏溟、纳兰彩焕和米裕,再加上邵云岩和嫡传弟子韦文龙,也没闲着。

打仗一事,厮杀搏命的战场之外,战场其实也在账本上。

这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双方尝试着以一种崭新方式进行贸易,小摩擦极多。而且皑皑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钱一事,进展也不是特别顺利。主要是还是皑皑洲刘氏一直对此没有表态,而刘氏又掌握着天下雪花钱的所有矿脉与分成,刘氏不开口,不愿给折扣,再者光凭那几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钱,也不敢大摇大摆跨洲远游,一船的雪花钱,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红心动了,呼朋唤友,三五个,隐匿海上,截杀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祸事。皑皑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险,剑气长城同样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所以皑皑洲渡船那边,第一次返回再赶赴倒悬山后,并未携带雪花钱,只是当初春幡斋那本册子上的其它物资,江高台在内的皑皑洲船主,与春幡斋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剑气长城这边能够调动剑仙,帮着渡船保驾护航,而且必须是往返皆有剑仙坐镇。

晏溟和纳兰彩焕都觉得此事不可行,还是希望渡船这边能够自己出钱雇佣上一两位五境修士,毕竟这种雪花钱生意,只要做成了一笔,皑皑洲渡船就挣得足够多了,不该奢望春幡斋这边调用剑仙护阵。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滞留皑皑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阴,一位剑仙就这么远离剑气长城了。

邵云岩给了个折中建议,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钱买卖,皑皑洲物资丰富,有大利可图。

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双方去磨,只要一个环节出错,一桩买卖其实就算是黄了。

春幡斋那边已是酷暑,天地大窑,万物陶镕,剑气长城这边今年冬无雪。

这让郭竹酒有些遗憾,原本早早与师父谈妥了,大雪时分,堆他娘的十七八个雪人,隐官一脉的剑修,人人有份。

隐官一脉剑修,唯一心中好受点的事情,便是年轻隐官当初以飞剑“隐官”传讯城头,带来的极大非议,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议还在心头留着,只是顾不上言语什么了。

大战惨烈,死人太多。

以至于愁苗剑仙和庞元济、林君璧,就只是拖着那具飞升境大妖的真身,拣选了一个大战间隙,三人去城头走了一遭,说了这头大妖隐藏在倒悬山,试图作乱,被他们三人循着蛛丝马迹,发现根脚,果断联手陆芝在内数位剑仙,将其合围斩杀于海上。

斩杀飞升境大妖。

这件事当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事,剑气长城,喧哗一片。有无数的大声叫好。

到最后林君璧没舍得割下头颅,还礼蛮荒天下,便硬着头皮擅作主张,保留了这头飞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宫。

回去后,年轻隐官瞧见了头颅还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拢嘴,嘴上骂着林君璧不大气,抠搜抠搜的,坠了隐官一脉的名头,却立即将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个路上捡了钱赶紧揣兜里的鸡贼孩子。

顾见龙与王忻水对视一眼,知道林君璧这小狗腿,肯定要被隐官大人记一功了。

这天陈平安离开避暑行宫大堂,出门散步的时候,林君璧跟上。

陈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说道:“八洲渡船一事,暂时进展还算顺利,可最大问题不在买卖双方,只在浩然天下学宫书院的看法。”

陈平安似有好奇神色,说道:“说说看。”

林君璧忧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没有改变与剑气长城的买卖方式,依旧散乱,各行其是,文庙兴许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如今形势被我们更改,文庙说不定会有一些反弹,说实话,咱们是动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资每多一分运到倒悬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陈平安点头道:“是此理。”

林君璧问道:“一旦文庙下令约束赶赴倒悬山的八洲渡船,只准在浩然天下运转物资,我们怎么办?”

林君璧虽是剑修,实则术法驳杂,双指掐诀,以符箓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悬空的天下形势图,跟随两人一起缓缓移动,林君璧指了指地图,凝气成水,画出一条条崭新航线,往来于各洲之间,“中土神洲、皑皑洲渡船物资,只准运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摇洲,北俱芦洲、宝瓶洲渡船,只能去往东南桐叶洲,构建打造、加固这三洲沿海防线,便是价格比剑气长城低一两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还是会不得已为之,乖乖照做。至于婆娑洲在内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会赶来倒悬山。”

陈平安带着林君璧一起散步,“关于八洲渡船一事,你所说的这个最坏结果,其实愁苗剑仙,一早就提醒过我,但是没办法,总不能怕这结果临头,就什么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悬山,我们就当是多挣的一笔物资。只希望文庙那边,慢点出结果。”

林君璧问道:“文圣先生,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去文庙那边说上话吗?”

陈平安摇头道:“比较难。儒家重名分,讲究师出有名。”

林君璧又问道:“加上醇儒陈氏,还是不够?”

陈平安还是摇头,“各有各的难处。”

林君璧一咬牙,“我写一封密信寄给自己先生,帮忙说一两句话?”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要记住,你在剑气长城,就只是剑修林君璧,别扯上自家文脉,更别拖邵元王朝下水,因为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会让你白忙活一场,甚至坏事。”

陈平安笑道:“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其实陈平安大可以点头答应下来,不管林君璧是意气用事,还是人心算计,都让林君璧写过了信,以飞剑寄信邵元王朝,再让剑仙半路截取,陈平安先看过内容再决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归档避暑行宫,放入只能隐官一人可见的秘录,还是继续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处久了,对于林君璧的性情,陈平安大致还是清楚的,事功,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并非只是个人利益,野心勃勃,却也在那家国天下的修齐治平。

想到这里,陈平安便将这份心思与林君璧坦白说了,让他去写这封信,然后走个形式,最终归档隐官一脉,争取找个机会,以不露痕迹的方式,让浩然天下知晓这桩小小密事。

说不定将来某天,可以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叹道:“真要如此吗?”

陈平安笑道:“好心好报,奇怪什么。善行无辙迹,当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暂时无法那么事事纯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听说书画,有那‘真迹下一等’的美誉吗?我看能够这样,就挺好。君璧,关于此事,你无需难以释怀,不是处处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作思量,便也没有别扭什么,很爽快就点头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文庙真要如此行事,也非个人私心,或是对剑气长城有成见。”

陈平安无奈道:“开门揖盗,只是为了关门打狗,能够一劳永逸,解决掉蛮荒天下这个大隐患,自古以来,文庙那边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关起门来争论没问题,对外说不得,一个字都不能外传。身上的仁义包袱,太重。只说这开门揖盗一事,由哪一支文脉来担负骂名?总得有人开个头,首倡此事吧?文庙那边的记录,定然记录得一清二楚。大门一开,数洲百姓生灵涂炭,就算最终结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脉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关怎么过?会不会痛心疾首,对自家文脉圣贤大为失望?身为一位陪祀文庙的道德圣人,竟会如此草芥人命,与那事功小人何异?一脉文运、道统传承,当真不会就此崩坏?只要涉及到文脉之争,圣贤们可以秉持君子之争的底线,只是不计其数的儒家门生,那么多半吊子的读书人,岂会个个如此高风亮节?”

“更大的麻烦,在于一脉之内,更有那些只顾自家文脉荣辱、不顾是非对错的,到时候这拨人,肯定便是与外人争论最为惨烈的,坏事更坏,错事更错,圣贤们如何收场?是先对付外人非议,还是压制自家文脉弟子的群情汹汹?难道先说一句我们有错在先,你们闭嘴别骂人?”

“读书人,修行人,归根结底,还不是个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只说你身边的人,与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庐先生,不就因为跑去打砸神像,投机取巧,事后暴得大名?要说没有点学问本事,能写出《快哉亭棋谱》?要说他不曾有功于邵元王朝的文运,我看未必吧?”

某些读书人的谄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团锦簇,其实早已烂了根本。这些人,一旦用心钻营起来,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说这些人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尸位素餐。世道之所以复杂,无外乎坏人做好事,好人会犯错,一些事情的好坏本身,也会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当世人获知消息越来越容易,能够将一个个事实串联成真相,并且习惯了如此,世道应该就会越来越好。

大概那就是仓廪足而知礼节。

什么都不知道,很难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还是失望,终究可以看到一点希望。

怕就怕一个人以自己的绝望,随意打杀他人的希望。

陈平安笑问道:“林君璧,你会真心认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语。

关于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认可是真不认可,倒也不至于在这里附和年轻隐官骂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

何况林君璧对那位溪庐先生,也有不少的认可之处。

秋高气爽,斫贼无数。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后翻看着页数,小姑娘额头上渗出汗水。

师父说过,什么时候人数上战损过半,所有隐官一脉剑修,就要议事一次。

这天有人拜访避暑行宫,恪守规矩,只在门外。

剑仙苦夏会暂时离开剑气长城一段时间,需要护送金真梦、郁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悬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后返回。

临行之前,剑仙苦夏便带着三人拜访了避暑行宫,他们身边还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两位剑修胚子,一个比较稀罕的纯粹武夫人选。

林君璧得了隐官大人的破例许可,得以出门为他们送别。

由此可见,林君璧在隐官大人心目中,确实比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宫大门那边的时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拼了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遗留的那副棋盘上,靠着崔先生不下再落子,自己才勉强扳回一局?

到了门外,林君璧作揖,并未主动言语,算是与他们默然告别。

郁狷夫破天荒主动与林君璧说了一句话,是第一次。

郁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别死,回了中土神洲,欢迎你绕路,先去郁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辈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恳请郁小姐,莫做那蹩脚月老!”

郁狷夫展颜一笑,“见了再说。”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后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经有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君璧在此向郁小姐赔礼。”

郁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错,可惜学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这月老便当定了。”

果然。果然!

又被崔先生说中了。

好险。

别看郁狷夫是个被隐官大人按住脑袋撞墙的女子武夫,事实上,郁家嫡女,岂会简单。

郁狷夫不再言语,揉了揉身边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以后小丫头就是她的记名弟子了,会跟随她一起学拳,师徒一起游历浩然天下!

至于其余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剑修胚子,资质在剑气长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气了,只要是剑修,哪个宗门会嫌多?更何况所谓的不算拔尖,是相较于齐狩、庞元济、司徒蔚然、郭竹酒这拨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剑修,还是很稀罕的。

金真梦说道:“君璧,到了家乡,若不嫌弃我临阵脱逃,还当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点头道:“嫌弃还是有些嫌弃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着鼻子喝了再骂人。”

性情内敛少言语的金真梦也难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个林君璧!是我们邵元王朝俊彦第一人。”

剑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开心,其乐融融,早该如此了。

朱枚的言语,十分简明扼要,“林君璧,家乡见啊。”

林君璧笑着点头。

进了门,陈平安斜靠影壁,拿着养剑葫正在喝酒,别在腰间后,轻声道:“君璧,你如果这会儿离开剑气长城,已经很赚了。一直没亏什么,接下来,可以赚得更多,但也可能赔上许多。一般来说,可以离开赌桌了。”

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剑修,有些眉眼飞扬,“押大赚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况算准了隐官大人,不会让我死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问道:“门外边,算计人心,自然还是,但是你是不是会比以往与人下棋,更开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声。

陈平安轻声道:“以前的本事,别丢,门外这类事,也习惯几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见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渊中鱼,井底蛟。不用怕这个。”

林君璧问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明月在水。只要自己愿意睁开眼去看,便能瞧得见,触手可及。”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隐官大人,你见到了严律、蒋观澄这些人?不会觉得膈应?”

陈平安说道:“他们身边,不也还有郁狷夫,朱枚?更何况真正的大多数,其实是那些不愿说话、或是不得言语之人。”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何时赶赴战场?”

陈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只能是偷摸过去。”

然后林君璧看到年轻隐官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抬起双手,捋了捋头发。

林君璧没敢多问,环顾四周,也无那女子,米裕、顾见龙如此,很正常,只是年轻隐官如此,就有些别扭了。

陈平安看了眼天幕,说道:“我在等一个人,他是一名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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