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眨眨眼,思考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自己撞在哪里了,正疑惑这是从哪里来的痕迹时,突然听方元十分惊喜的喊了一声。
“下雪了!”
下雪了?
苏瑾的眉眼间顿时染上了惊喜之色,她和方元一人一边,扒在窗边,伸着小脑袋,看着天边。
此刻天色已晚,天空晦暗而深邃,未见天光星河,屋檐之上,那深红色的灯笼投出几许暖色的光芒,映照着如银丝般的雪花,飘飘扬扬。
火炉眺望着晚风,而雪花正搭在晚风身上,落在屋檐上,草叶尖,苏瑾的头顶。
陆暻不知何时迈步过来,伸手拂去她头顶的雪花,见那苏瑾小脸被火炉熏的微红,凑的近了还依稀可闻见刚刚洒在身上的桃花酒的香气。
他微微一怔。
桃花酿,胭脂红,檐上雪,心底风。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有些慌乱。
“快,许愿!”方元跳起来,小手合十,眼睛一闭,十分虔诚,“下雪的时候许愿最灵啦!”
“我长大以后,要成为云城的守护神!”方元煞有其事的碎碎念,“我也要像大人们一般勇敢地守护我的家乡!”
苏瑾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嘻嘻的也闭了眼。
许什么愿望呢?
上一世她因为意外早早的离了人世,或是游荡在一片木叶尽脱的荒林中,或是在徘徊在暗色的天下,暗色的水里,不知往何处去。
而有朝一日终于回归这个充满光明的世界,她无比欣喜的同时又无比珍惜。
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她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能在这个世界里呆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双手合十,默默许愿。
愿上世亲友——岁岁平安,三冬亦暖,毋再相牵念;
愿国公府家人——身体安康,待她归来,毋再相离分;
愿云城百姓——战争早收,生活如常,毋再生死别。
她缓缓睁眼,突然听得不远处“砰”的一声,屋顶上突然炸开满天的星辰,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一片绚烂光明。
“放烟花啦!”方元跳起来,“真好看!”
苏瑾拍拍他的脑袋,指了指桌上已经开了的锅,“美食和烟花,你只能选一个。”
方元眼睛滴溜溜一转,立马冲向了餐桌边。
众人笑着,纷纷在这暖意蒸腾的氛围中落座,挤在一张小木桌上头挨着头,晶亮的汤汁映出彼此脸上最诚挚的笑意。
陆暻坐在一旁,仿佛也被这温馨的气息所感染,向来看不透的眸子里也带了炉火的暖意,轻抿着手里的桃花酿,任凭那桃花的粉红爬上双颊。
他有些醉意,目光在屋里一转,最后又定格在身边那个埋头苦吃的少女身上,微微一笑。
“吃呀,不辣!”苏瑾见他没怎么动筷子,便用公筷为他拣了块涮豆皮递到他碗里,“尝尝?”
陆暻捏着筷子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吞了,而后才道,“不错。”
“哈哈,”苏瑾立马眉开眼笑,“是不是没试过这样的吃法?是不是人生之新体验?”
“嗯,没试过,是新体验。”陆暻看着她,笑意盈盈,“不仅没试过这样吃,我也没试过和这么多人一起跨年。”
“不会吧?”苏瑾不相信,“你们陆家也是京城大户,每年的跨年难道还不一起吃个年夜饭,守个岁?”
陆暻微微一笑,垂下眼帘。
年夜饭,守岁。
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他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妓子,生下他以后就把他往相府门前一丢便不知所踪了,他的生父,一心扑在权势之上,对于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庶子并不关心。
在他的记忆里,年幼时,他窝在那脏旧的阁楼里,也曾瞥见过这样的礼花满天,也曾听见过前堂里灯影朦胧中的欢声笑语,但是哪怕那色彩再绚丽夺目,那屋内的气氛再温暖,都比不上彼时他手里那冰冷冷的剩菜和半个发硬的饼子。
那是他像条狗一样劳作一天后所得到的唯一报酬。
不吃,就会饿死。
所以,什么跨年,什么守岁,对于他来说都是虚妄,比不得一口饭来的重要。
后来遇见萧衍,被他带入宫中成为伴读,也曾参加过宫内的夜宴,年幼的他原本还十分兴奋,觉得大抵也能感受一下那温馨的氛围。
然而真正处身在那样的氛围里,却又突然发现,自己格格不入,满眼的规矩和皇家威严沉沉的压下来,还不如阁楼里将就一晚。
所以后来的他,哪怕身处高位,宴会中也能成为主角,却在见到那些虚伪的笑意与假意的恭维后,再也不愿意沾染这俗世的污浊,随便世事如何,他永远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看似随和,却处处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然而今日,他不是主角,亦不是局外人,被苏瑾勒令干活,甚至还被她真真切切的嫌弃,却也觉得无比开心。
仿佛这一刻,他终于不再是云端看着所有人的孤独者,反而成为成为了一个最普通的人,也有着人生里最平凡的喜怒哀乐。
这是他这半生里,唯一的感受到的红尘里真真切切的暖意。
他眯着眼,又饮下一杯。
往日里十分的清明,此刻只留了三分。
陆暻转过眼,望着那个笑着和众人谈天的苏瑾,觉得大抵这酒喝的有些多了,他此刻心里甚至有些奢望。
奢望这样的温暖伴随着他以后生活的每一日,每一刻。
他可幽谷云萝朝采药,她可静院轩窗夕对棋。
吃饱喝足,方元又迈着两条小短腿,从屋里拿来炮仗,欢呼着往门外跑。
“回来回来,外面这么冷,你穿这么少不冷吗?”苏瑾赶紧拉住他,“你的新衣服呢,怎么还不穿?”
“还没到新的一年呢,不能穿!”方元蹦蹦跳跳的,满脸都是幸福的笑意,“我要到云城格桑礼花放的那一刻再穿,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大人,由他去吧!”方兰在身后柔柔的笑着,“他身子骨硬朗,不怕冻的。”
听自家姐姐这样说,方元立马欢呼一声,像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找到一块空地就在那里点火折子。
苏瑾趴在窗台上看看他,然后微微笑着望向远处。
此刻,云城万家灯火辉煌,依稀可听见不远处人家的欢笑与祝酒声,孩子的嬉闹声,热汤在瓮里翻腾声。
窗外的雪依旧不见小,圆月蛋黄般贴在窗花上,仿佛屋外的种种都炖在瓮中:有凝固的月光、结块的路雪、枯瘦的秃枝……一切都在滚烫的梦中咕噜咕噜呓语着。
方元欢快的举起手里的火折子,嘟着小嘴一吹,凑近那地上的烟花一点,满怀期待的看着火舌“呲”一声的点燃捻子,钻进炮仗里,赶紧“咯咯咯”笑着,小手将耳朵一捂跑开。
“砰!”
一束花火拔地而起,“嗖”的一声冲向天际,留下满是火药味的硝烟,带着长长的尾巴冲向上空,“轰”的一声炸开,晶亮亮的一片。
“新年了,”苏瑾微微笑着,低声呢喃,那声音只有路过的微风听到。
“萧衍,新年快乐!”
“砰!”
“殿下您瞧,”宽广无垠的荒地上,凌七指着远处绽放的礼花,目光欣喜,回头向身后的男人开口,“新年了!”
“是啊。”那男人立在原地,语气温柔,语气低低,唯有头顶的明月听到。
“苏瑾,新年快乐。”
遥远的大魏京畿,国公府内,有人亦扬起脸,目光柔和,对着满天的礼花微微一笑。
“新年快乐,早日归来。”
这语气也很低,只有树下的雪花听见。
大魏景泰十年,就这样悄然过去,景泰十一年悄然来临。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新年到来的喜悦里还未察觉,注定不平凡的这一年已然被历史的齿轮送至面前,无声无息,无法抗拒。
楼下,方元还在放炮仗,一个接一个,“砰砰砰”的响个不停,苏瑾和方兰他们坐在屋里聊天,突然听见院里的方元大喊“你们快出来看啊”,顿时都凑到了窗边。
一探头,就看见小小的方元指着不远处的天空,开始倒计时,“马上就要放格桑礼花啦!十、九、八、七……”
苏瑾笑嘻嘻的听他倒数到“一”的同时,“砰”的一声便见城中突然升起了一束光芒,“嗖”的一下飞上天,“咚”的一下炸开。
“好美!”苏瑾顿时被吸引住了,“真像朵格桑花!”
她十分专注,目光晶亮。
身侧陆暻神色柔和,也注视着那烟花。
一束接一束,一朵接一朵,在天空上炸开美丽的图案。
所有人都看得沉醉,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仿佛在这一刻,见到了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许久,那火焰渐渐熄了,只在天空中留下白色的痕迹,方元欢呼着“新年快乐,万事大吉”,蹦蹦跳跳的往屋里跑,要换上新衣服。
苏瑾也笑着收回身子,准备坐回去和大家继续聊天。
然而此刻空中突然又传来一阵“嗖”的破空之声。
院子里,方元顿时停住脚步,目光欣喜,大声呼喊。
“还有!今年还有礼花!”
他开心的踮起脚尖。
“还有?”
方兰有些疑惑,“往年这便结束,今年竟然还有?”
窗外,那礼花似乎有所不同,冲直天际却并未炸开,反而又调转方向向下而落,在空中划出刺啦啦的巨大响声。
“嗖呲呲呲——”
这声音让正欢喜的方元顿时有些疑惑,他柱着脑袋,微微张着嘴。
“方元,快躲开!”
苏瑾的笑意突然一僵,顿时起身往门外冲去,冲着还在发愣的方元大喊,于此同时陆暻突然一抬头,伸手就去拉苏瑾。
这声音不是礼花!
而是……火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