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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清雪下楼台,楼台之上仍依稀有小曲传来。

黄从富庶,历来入夜笙歌不绝,不知黄从郡南如何,起码黄从郡北,的确是歌舞升平,灯火笛笙绵延岂止百里,而荒凉寒寂,历来与北境无甚干系,大多都压在黄从南境处,犹似一堵高墙。

宫枕雪是被院落其中时断时续的哭声搅扰,因此才睡眼惺忪爬起,披上那身做绣娘时想都不敢想的华贵外披,吩咐两位日夜轮值,正在一旁打盹的两位侍女掌灯,倒是出于好心未肯令两人跟随,而是令两人继续歇息,自己孤身一人提灯,朝时隐时续哭声传来的侧宅处,磕磕绊绊走去。

早年间宫枕雪做绣娘时,久坐落下了些许病灶,腿脚比起同龄者稍弱,尤其是这等天寒地冻的时景,最是难以调养,虽说是嫁入这方豪门府邸,自是有高明郎中替其诊病,苦涩汤药倒是强忍咽入腹中不少,然仍旧是收效甚微,毕竟是许多年落下的旧疾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在是现如今做妾室,无需沾染什么阳春水,更不需同往日那般,坐于桌案前挑灯绣锦,倒是比以往冬月,舒坦了不知多少。

这处府邸乃是位名震上齐东境的巨贾所建,富丽堂皇自是不消说,巨贾膝下三子,宫枕雪因容貌清丽,又因略有书卷气,更是绣工了得,受其长子看中纳为妾室,倒也是乐得清闲。巨贾正巧欲趁大元边关初开不久,赶往此地前去做一两桩生意,便携往后要接过自己大半衣钵的长子同去,于是这府邸便冷清下来,并无什么男丁踪迹,只留有三院自黄从郡纳来的妾室,日子倒也是舒心得紧,未曾有甚勾心斗角。

直等到宫枕雪孤身一人提灯,磕磕绊绊穿廊桥后,才察觉到原来自己算是后知后觉,其余两位妾室早已站在哭声传出的院内,不单是提灯而来,还差遣下人燃起一枚火盆,略微烫过两盏素酒,不时饮酒闲聊。

「宫姐姐倒是耐得住性子,说起来这方府邸与那深宫中也相差无几,终日不见外出,多添憋闷,难为姐姐仍能静得下心来。」

开口女子听闻踏雪声,回头见是宫枕雪孤身而来,倒是分外欢喜,连忙将腿脚本就有些不便的宫枕雪搀扶坐下,难免又是一顿埋怨,分明知晓自己腿脚薄弱,还偏偏不愿麻烦侍女相搀,真要是跌滑伤了筋骨,又要卧床良久。

这方孤清寂寥院内,若说是宫枕雪性子最喜静,那这位季花鸢则是性情最为跳脱热闹的,连另一位性情也不得闲静年纪方浅的雯晴都是招架不得。

「冬月时节旧疾未愈,自然不能随心走动,当真以为人人都同你这疯癫妮子,终日不愿回房歇息,上屋檐捉雀入河畔摸鱼,现如今夫君外出,更是无人能管得了你,有朝一日惹出什么祸患来,我与宫姐姐势单力薄,可护不得你。」雯晴只顾笑,饮过两盏素酒已有三分醉,便并拢两指,使指节敲了敲季花鸢脑门,后者吃痛起身,两人便打闹到一处去,看得宫枕雪苦笑不已。

不过虽说是季花鸢性情实在跳脱了些,甚至有些男子气,可宫枕雪却时常觉得庆幸。自幼见识过黄从有盛而衰的宫枕雪,才最是能晓得在这方庭院处的三人,无一人是心甘情愿做妾室,更不要说眼前两人皆是心思良善的,旁人院落当中勾心斗角,争宠夺势实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唯有此方院落当中,安稳太平,当真是难得的好光景。

甚至宫枕雪年纪最长,却最晚进门,季花鸢雯晴两人仍是以姐姐相称,孤苦无依之间,总有些暖意。

等到季花鸢雯晴两人止住折腾,宫枕雪才也取来盏素酒,浅饮两口,这才问起这院内是谁人深夜啼哭,从季花鸢口中才得知,屋中乃是位新过门的妾室,听人说生得同样花容月貌,奈何实在是时运不济,仅半载之间,居于黄从郡南的父母双亲前后过世,连沾亲带故的近亲也是纷纷遭厄难,要么便是害了恶疾,要

么便是撒手人寰,竟是举目无亲,好在是先前已说定了这门亲事,不久前纳入府邸当中,却是连商贾长子的面都未见着,越发觉得心中惨淡,整日啼哭。

「要我说来,倒不如你我姐妹三人一并上前劝劝,昨日见过这姑娘,两眼肿胀如梨,本就是孤身一人悲惧相加,当真若是哭瞎双眼,实在是可惜,院落里头阴气深,倘如是长久不加劝阻,被什么魑魅迷了心思,自悬梁上,论谁都于心不忍。」

雯晴历来是收得住乐呵心境,又仰头将残酒饮罢,纤细两指敲了敲桌沿,朝另两人看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是自然,可既然皆是黄从郡中人,如何都是照拂着些最好,宫姐姐通文墨识大体,定然是比花鸢知晓事应当如何办,恰好今日难得相聚,便劳烦宫姐姐拿定主意,究竟是好言相劝,还是置之不理。」

素酒虽未见得有多烈,然而对于宫枕雪这等浅薄至极的酒量,已是沾染五六成醉意,手撑臻首,眼尾都是泛起红来,平添三两分娇媚态,听闻此言畅然笑笑,撑起身子朝难得端坐的季花鸢与神色平静的雯晴望去。

当初撇去一身绣女本事,走投无路入门为妾室的宫枕雪,性情大变,待人清冷如霜,甚至三番五次已然盘算过了却此生的念头,那时节还是季花鸢与雯晴两人,一前一后,蹦蹦哒哒走进暗淡无光的屋舍,季花鸢笑嘻嘻挽住宫枕雪双手,而雯晴却是将手掌轻轻搁在宫枕雪头顶,将宫枕雪僵硬脖颈拢到胸前。

府邸院深曦难入,莺燕穿窗恰迎春。

苦命人似乎也唯能剩下拥而取暖这条路子可走,虽不见得能从苦楚中暂时抽身,起码多添些暖意,总也关情。

而与此同时,云仲也未得安睡,搁置下修行,披衣下楼打算趁这等晴朗夜色,好生端详端详上齐年关前的小雪,纵使自问不见得能有多少近乡情怯,但离乡愈近,愈觉得今年寒冬,着实冷厉,仿佛是有无边无际长风穿胸而过,空荡寂寥得紧。却不想才下楼台,便发觉那位整日嬉笑的缺牙汉,正蜷缩到一处距火盆最近的角落处,迷迷糊糊打盹。

一行三人皆不是那等吝啬之辈,既是落脚客栈,同样也是替汉子给过银钱,但偏偏汉子始终不曾去往楼上歇息,原来是孤身在此打盹,倒是惹得云仲稀奇,放轻动静坐到汉子对座,刚蹙起眉来,却发觉汉子已然惊醒,见是云仲前来,这才又露出平日里那等温善谨慎的笑容来。

「火盆倒是暖和,但总不是什么长久歇息的好地界,何不上楼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动身添几分轻快也好。」

同小儿讨要过一壶烫妥清酒,难得云仲此夜有些兴致浅饮几口,倒并未自珍,而是拿来杯盏放在汉子眼前,浅饮一口温酒,饶有兴致盯着后者打量几眼,这才开口闲扯。

「嘿,不瞒公子,好东西都乐意上瘾,甭管是眼前这足够值得上驾好几趟车帐所得银钱的酒水,还是那等想想就比漏风窝棚里睡得舒坦的客栈上房,小人可都不怎么敢沾染,有道是由奢入俭难,万一是让这等酒水养刁了胃口,暖软床榻惯坏身子,日后在南境,可就住不长久喽。」

即使是才由似睡非睡中苏醒,这位笑面汉子仍旧喜好同人攀谈,倒是比先前驾车时稍稍放松些,不等云仲继续问,就自顾自抖搂道,「说来羞愧,小人自然不敢同公子比较家资,可却是出了名的勤快,再过个三五载,怕是就能靠这档生意积攒个不薄的家底,起码可替小人膝下一对儿女攒下些田产造屋钱,到那时搬出南境,替姑娘找寻个好人家,儿郎学来个一技之长,如何都可保衣食无忧。」

云仲若有所思,不过还是在替汉子眼前杯盏斟满酒后,略微提了一句。

「黄从南境,举步维艰,先前既是也曾想过攀高枝,借此摆脱困窘,如何又要卸去此念」

汉子也不气

恼,只是摆摆手,最终还是拿定主意,端起杯盏来朝云仲行礼示意,仰头一饮而尽,很快面皮就红润起来,甚至连经风吹日晒所留的万千道沟壑,也舒展大半,由喉头咯吱挤出些哈气响动,瞧着相当心满意足,分明是酒量算不得甚好,也或许是多年不曾沾染过好酒水,登时面红耳热,恰好就借这么两分醉意,与云仲攀谈。

汉子确属黄从郡人无疑,家世干净清白,倒也不必与外人隐瞒多少,而是原原本本告知云仲,早年间倒也曾背井离乡,去往上齐天下闯荡,单是上齐西北地,就小住过几载,不过当真未曾积攒下来什么银钱,即使是年纪轻轻时候,也曾自诩过精于生意,又多豪爽,虽无过多自满的心思,然而钱囊果真是未曾如潮水涨起,后来也自然就断绝了那等出人头地宏愿,安心退回黄从郡中,归乡不满一载,黄从郡便被人拆分为南境北境,日子更为惨淡。

这也是当初云仲能从此人口中,听闻到只字片语的乡音,尤其提及青柴时,汉子连声朗笑,言说自己早年间还真是去过两趟青柴,甚至还晓得那里有个极大户的人家,似乎是姓荀。

「倘如是膝下无儿女,小人还真乐意再去往旁的地界闯荡一番,奈何自家的婆娘染重病,无药可医,只留下这么一双儿女,加之黄从郡现如今这番模样,就再不敢有什么抽身外出的念头,」汉子言说自个儿姓许,大抵是幼年时身子骨弱,生怕不得养活,双亲便替其取名腐草二字,意在令上苍觉得其名姓低位,不至于将命收了去,而后又继续道,「看公子当然是那等知礼的,当然是要掏心窝子说几句知己话,受人敲骨吸髓,难道还要令儿女继续为奴为仆,幼子贱卖一身血汗,姑娘凭容貌挣得十载高人一等,到稍稍人老珠黄时扫地出门要咱说句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黄从郡凄苦世态,就到小人这辈即可,何苦在令子孙继续扛着这等毫无道理的罪过。」

酒开人胆,许腐草难得不曾像往常那般将言语藏到胸中,也或许这位勤恳的汉子,实在已是憋闷到不吐不快的地步,见云仲似乎同其余达官显贵公子王孙不同,于是又仰头饮尽一盏酒,可话到嘴边瞥了眼客栈小二,还是压低言语声,但那张沟壑纵深吃尽雨打风吹的黑脸,还是有那么两分自傲,稍欠身凑到云仲跟前。

「不隐瞒少侠,我家姑娘可是早早便懂事,知晓如何照料其幼弟不说,时常还要抢着替小人分担些重担,比不得大户人家那般十指不染阳春水,可当真却是自幼孝而知礼数,凭小人替人驾车,时常顺手还要捡些黄从郡北境的旧物件器具,再不出两三载,小人这一双儿女,必然能从此地脱身,找寻个天大地大的好去处,到那时我便可功成身退,去往天下别处转转。」

「那便先行恭祝老哥,解去子女忧患,复得自在。」

许腐草这番话并不能算什么至理,字字句句虽从不曾将所受苦难,或是黄从郡南诸多不易道来,云仲却仍旧能从听来很是寻常的话语其中,窥见这背后千万重艰难,加之许腐草时常有三言两语可听出上齐西北处乡音,总是能够想到年少时,曾在那座小镇里见过不少常年夏时赤膊,浑身黄土指望凭力气过活的汉子,于是端起杯盏,遥遥敬酒,但神色却是莫名复杂。

即使是这位姓名与外表迥异,初听总觉姓名有有文弱气的许腐草,将心口许多平日里断然不会同人提及的话尽数道来,但仍旧是有些许言语,到末了都不曾明言。

倘如是当年还不曾精于阵法的云仲,怕是同样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大多只是会觉得,这许腐草分明是位不拘小节,过得相当粗犷的黄从郡穷苦汉,却偏偏有这么条朱红布帕,常凭其遮掩口鼻咳嗽几声,但其酒酣耳热时。云仲却是手捏阵决。将眼前人自上而下扫过一遍,虽是神情遮掩得极好,但仍是神色微微一沉。

受近乎半生苦楚的许腐草,

肺脉已然荒凉残破,但凡有凉风吸入,便有丝丝缕缕血水自五脏六腑渗出,又因内外操劳,不得歇息调养,大抵起初只是风寒未愈,眼下早已是由小疾变为病入膏肓地步,时常咳血,大抵连汉子自己都应当知晓,这病灶已然是极重,但不知为何始终未曾管顾。

两壶酒尽,小菜皆空,云仲再返楼上,只是临行前,从怀中取出几枚碧翠叶片,递到许腐草手中,顺带趁汉子推辞时,朝其中手腕处缓缓点了一指,趁其不备注入一缕凝实内气,算是略微帮衬,而后才是孤身离去,缓步登楼,只留生怕惯杀自己的许腐草,继续守着火盆蜷缩打盹。

当年蛇兰所剩无几,尚余两株,云仲倒是于心不忍,遂将蛇兰大半叶片,皆送与许腐草,虽说是病灶深到这般地步,那道内气与蛇兰叶片,大抵也仅能稍稍止住几日病灶加深,却全然不能治本,蛊医郎中道行终归是与修行道不同,何况这类病灶,往往是在劳累万分而不得歇息时落下,并无那等立竿见影的医道手段,可令三两服汤药便能使人痊愈,归根结底,仍需静养。可但凡贫苦之人,需日日操劳奔波,但凡有一日未曾拼命活着,大抵全家便无衣食的银钱,因此就又可说成是穷病。

分明夜尽天将明,黄从郡北境却仍是昏黑一片,明月渐遮于滚动缭绕聚拢而来的浓厚墨云,甚至教天穹眉峰也染沉沉铅色,细雪未融,点缀彻夜未熄灯笼,浮光受挡,略生橘色,浅暖却无甚红火意味,三两不愿南下小雀险被冻僵身形,皆是于冬日寒风里瑟缩檐下,聊避风寒,似无根之萍,恰失路之人。

霜雪打鬓的时景,而富贵难言的黄从郡北境,豪掷千金求得名噪一时清倌儿娇媚的公子,弄半晌文墨,至今未醒,牙雕暖玉挂榻,深睡其中有呢喃声,绫罗帐内,旁人血肉撑起场场笙歌舞,有道醉生梦死;公子高门俊秀后生还未策马驰街巷时,仅一桥之隔的黄从郡南境,面有菜色冻僵身子者,已是将脖颈瑟缩,每有几十步必定奋力跺脚,求那一线暖意。

北境马棚麻棉不觉厚,南境陋巷芦袄似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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