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美美的每一步前进都带着短暂的停顿,她的身形忽然一错,而后冲起,在半空中急地旋转,带着她那尖锐的利爪转动。
那是一记旋身的斩击!
此刻的美美已经变成了一头完完全全的野兽!
多年的间谍经历让顾菲柔迅速地向一旁侧倒,翻滚,像一条灵巧的泥鳅。
美美扑落了,像是饥饿的狼。顾菲柔不敢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进变得如此一样,她挥舞着爪牙,带起极其尖锐的呼啸声。这绝不是一个人应该能做的,像是雷电,看见了电光,再捂耳朵,就已经迟了。
变成野兽的美美还想再扑,却被钉在墙上的魔笛泛出的绿光晃了一下眼。
杀戮之心一下子停顿下来,就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自魔笛中喷涌而出,深入美美的脑髓。
显然,这是魔笛为保护自己的主人而自发的行为。
但是一阵阴风袭来,一群阴魂突然钻入美美的身体。这些由半透明的云状物质构成的阴魂与美美体内刚刚弥漫的魔笛的荡涤之力交锋起来,撕咬起来,争斗起来。美美感到痛楚在体内燃烧,她忍不住大声尖叫。那是爆发于内心深处的、抑制不住的尖叫。骨髓似被火烧,血管如被酸浇,她不禁向后一仰,砸在遗忘通道的地面上。头撞在石板上,弹了回来;心脏剧烈的跳动,都快跳出胸膛了;每一次的脉搏跳动,都像是压进了一股新的烈焰,贯穿全身。她无助地抽搐着,脑袋就像一个装满极度痛苦、处在爆裂边缘的球体。嘶哑的叫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不息。
顾菲柔不忍心看到美美这么痛苦,他拼命从墙上拔出魔笛,然后用力敲向美美的右小腿。
预期中的清醒没有出现,“铮”的一声,无助的抽搐忽地停息。顾菲柔听见挣扎的嗬嗬低吼,带着水的热气直喷到脸上,就像小时候村里人养的大狗扑到她身上的感觉。
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强大威权与憎恨扑面而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力量把顾菲柔拍倒在地,把她的侧脸压到顽石之上。
这种莫名的未知的力量让顾菲柔脑海中恐惧的大潮席卷了一切。她眼前瞬间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脑海很深处嗡嗡的低响,而后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浑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线的光。但是握着魔笛的手有种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这魔笛要顾菲柔把它里面狂躁不安的冲动放出来,或者说这种冲动要挣脱顾菲柔的某种未可名状的束缚。燥动的热气随着血疯狂地奔涌,那线光要暗下去了,顾菲柔似乎就要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然后顾菲柔发了疯似地扔出了手里的魔笛,扔向那莫名的未知力量的方向。
魔笛刚离手时速度很慢,但是陡然间它发出低沉的声音,紧接着,鬼火绿光猛涨百倍,魔笛的速度也一下子暴涨百倍,仿似划破时空而去,冷森森的寒意让人发自灵魂的战栗,刺骨的杀气一下子袭遍周围。
一道纺缍状的淡淡幽光在魔笛穿过的空气中闪现。那道幽光隐约呈椭圆状,由地面延伸到魔笛飞行的高度。在那个椭圆状的微光中,有个人形出现了片刻,是个高挑的女子,正转头回顾。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忧伤,充满恐惧。
但那灵魂只在微光中出现刹那,便在魔笛混沌源力的作用下崩碎。
顾菲柔恢复了视觉,脑海里的嗡嗡也已消失,刚才扔出魔笛的同时,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躯突然发热,又突然变冷。很显然,魔笛一定是具备某种神秘的力量,才能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女鬼驱散。
而附近的美美这里,慢慢的,极慢极慢的,痛苦一点点消退,感觉像过了一千年。她无力地颤搐着,通过刺痛的喉咙拼命地吸气,像是另一个千年过去了,才能勉强支起身来。浑身肌肉像是化为了水,只好手脚并用,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顾菲柔赶紧过来处理美美睑孔、喉咙、肩膀的伤。那些伤口很深,且参差不齐,是刚才变作野兽时在不同的地方摩擦触碰的。伤口的黑血流个不停,即使顾菲柔用心包扎了一遍又一遍,血仍汨汨流渗。站在那里的美美又瞎又聋,全身发烧,像出火闷烧的一根棍子。
强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将她抱向墙壁。顾菲柔用柔润的声音说:“你很虚弱。需要降温,也需要东西倚靠。咱们都靠在墙壁那里,可以靠到你恢复过来。”
美美点头,心底万分感激。
“还会有危险吗?”过了一会儿,美美感到昏昏欲睡。
“应该不会,”顾菲柔道:“黑暗中的女鬼已经被我杀死,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人可以来打扰我们了。”
美美昏然睡去。
顾菲柔就那样抱着她,守候着她。
美美就那样静静地在顾菲柔的怀中睡着,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水,悄没声息地从她的眼角滑出,顺着她的两腮,一点点地、缓缓地蠕动着。就像两条不甘寂寞的蚯蚓,从肥沃的土壤中钻出来,在广袤的大地上,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身躯。莫非,美美脸颊上的那两道泪痕,真的是两条不甘寂寞的蚯蚓?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流泪了,就说明这个人很伤心,或者很高兴。美美没有高兴,她是伤心。伤心的内容,就是她要按照奶奶的遗愿,解开堕天使之笛的封印,让堕天使之笛打开永生凋零之门。而这个遗愿,是不能告诉堕天使的持有者顾菲柔的。
大海深处有很多的生物,这其中的许多有智慧的魔兽构成了海界。
包括美人鱼族在内的海界,是一个阶层固化的世界,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血缘和裙带才是关注的中心,交际复杂的宗派势力,关系和依附才是考虑的唯一,身为海界王冠上的宝珠的美人鱼族,每一条美人鱼都必须为维护这个阶层体系而奋斗,一直到死。
对美人鱼族所一直维护的阶层体系而言,永生凋零之门的打开是一个传说,也是许多海洋魔兽的企盼。因为打开永生凋零之门,放出混沌“秘影”,就能吞噬海上魔力旋涡,这样不光是美人鱼,很多其他的海洋魔兽都会受益。从永生凋零之门打开的那一刻起,这些海洋魔兽即便是上岸也可以施展魔法,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地被人类所欺侮。尽管人类的魔法师也会因为海上魔力旋涡的消失,而可以在海上施展魔法,但是面对无穷无尽的海洋魔兽,人类终将成为弱势的一方。
持有堕天使之笛的主人将是这个传说中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堕天使之笛不是一般的法器,本身是具有神器的内核的,一旦堕天使之笛的主人真正掌握了堕天使之笛的全部奥秘,那它所释放出来的威力是毁灭级的。有如此厉害的神器在手,任何有欲望的人都难免不用它来为自己谋点什么,无论是谋金钱、权势、地位还是女人,都会对现有的秩序形成挑战,不光是对人类世界的秩序,也对海界的秩序构成挑战!
所以,从海界的角度出发,一定要限制堕天使之笛的主人对堕天使之笛奥秘的掌握,如果能控制起来那当然更好。堕天使之笛的主人,对海界而言,最好的归宿是幽深昏暗的牢囚,或者是卑微屈服的傀儡,亦或者是打开永生凋零之门时被利用的棋子,如果这几方面都不是,那就只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堕天使之笛的主人殷红的血在地面上缓缓地流淌,渐渐地凝固,凝成一朵朵的血花,那血花在苍老的天宇中一瓣瓣地开放。
美美本来是很单纯地与顾菲柔签订平等契约的,也愿意与顾菲柔这个宿主共同进退,荣辱与共,但是即便美美不那么在意海界使命,她也必然在意奶奶的临终遗愿,奶奶也是以前最疼她最疼她的人啊!
海魔女跟美美说过,看顾菲柔的样子,就是那种一身傲骨向来不肯久居人下的人。对顾菲柔这种人,招安是没有用的,因为顾菲柔这样的人从不肯真正屈膝;关押更是不可能的,如果顾菲柔不肯去元母岛见圣眼,就不可能解开堕天使之笛的封印,而一旦堕天使之笛的封印被解开了,只有它的主人顾菲柔才能掌握并限制它的混沌源力,否则谁也不知道哪天堕天使之笛混沌源力爆发会毁了这一切;唯一的最彻底的选择就是接近她讨好她帮助她直至慢慢地引导她打开永生凋零之门。骗一人而实现整个海界的夙愿,也许这正是某些人眼中的干大事的选择。
但这一点,美美很难做到。
无论奶奶临死的遗愿有多么巨大的推动力,美美本质上是一个少女,一个刚刚满十八岁对世界还充满幻想的小女人。要她一直欺骗着她的宿主,不断地诱导她的宿主打开永生凋零之门真的挺难的。她炽热的心湖也会为英雄而搅动,她酥麻的身躯也会为真爱而缠绕,当梦中人出现的时候,她冰冷的外表下也会隐藏着躁动不安的灵魂,就如同在堕天使之笛解印的刹那,如同在顾菲柔如骄傲且不可一世的神明杀死黑暗中的女鬼的瞬间,她的心也同样难以名状的悸动了一样。
美美是雌性美人鱼,顾菲柔是女子,但美人鱼族却不像人类那样对同性相恋有如此多的禁忌。在美人鱼族,两条雌性美人鱼也可以组建家庭,而且有的家庭还很幸福。
真实长大的雌性美人鱼,其实她那修长而又结实的美丽的人身鱼尾的身躯里面充满了各种情感。当她很安静的时候,那对眼睛使她的脸流露出一种悲哀的善良表情。但是一到战斗的时候,她的眼光就好象闪电,动作迅捷勇猛,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和魅力。她会让旁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附在她的身上,为她柔美矫捷的身姿而激动、而目眩。美美尽管没有完全长大,但正在向那里靠近。
但即使是美人鱼族的后人,正在长大的美美,在面对顾菲柔的时候,她那战斗时的满腹的激动与兴奋,霎时会化为乌有,甚至当顾菲柔被海魔女施展的幻术弄晕,放到去往元母岛的船上时,美美还是会有一腔极度的不安与万分的恐慌。她生怕是因为自己奶奶遗言的缘故而害了顾菲柔,她总是对着无言的苍穹默默地祈祷。
她的这种对顾菲柔的特别是难以解释的,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因为顾菲柔的多次搭救,也许是因为顾菲柔的独特个性,她对顾菲柔就多了一份复杂。
但是奶奶的遗愿一直死死地压着她,压得美美都不愿意再回避问题,唯恐自己会耐不住而放弃任务,亦或者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顾菲柔。
美美开始感到在这个与顾菲柔在一起的同生共死的时光中,她自己那美人鱼族的身份的确是碍事。那种精神上的阴郁气氛不止是抵销,而且是压倒了她四周明亮的物质上的舒适。
为什么我总是受苦,总是遭人白眼,总是让人逃避,永远无法有情爱呢?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讨人喜欢?为什么我尽力博取欢心,却依然无济于事呢?美人鱼族之内,紫紫自私任性,却受到尊敬;曼曼好使性子,心肠又毒,而且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纵容。她的表面的温柔,她红润的面颊,伪装的柔弱,使得她人见人爱,一装便可吸引所有。至于香香,没有人同她顶撞,更不用说悖逆她了,虽然她做事不计后果,且喜欢欺凌弱者:捻断囚犯的头颈,弄死私逃的魔兽,血洗碧波城,偷采橙灵岛的仙果。有时她对美人鱼族的族长都能表现出不敬。但就因为她跟美人鱼族的前任族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就永远是美人鱼族内的座上宾。而我,却不敢有丝毫闪失,即便是完成奶奶的任务也要全力以赴,还要受到海魔女的监督。
这么看来,除了奶奶和妈妈,就只有顾菲柔对我是最好的。想到这里,美美整个脑袋如一团乱麻,整颗心都在反抗海界美人鱼族的使命:然而那场内心斗争又显得多么茫然,多么无助啊!她无法回答心底那永无休止的问题——你还要不要完成奶奶的遗愿?奶奶对你那么好,所以你除了要了却奶奶在告别世界时的心愿,还有资格做其他的选择吗?
所以此刻,看上去美美那种对美人鱼族的使命的抵触,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她强烈地感到:自己这种情感与其说是内心深处的那种强烈的对自由对情感的渴望,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清醒时,她自己没有显露出犹豫迟疑的样子,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拥有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美美自己恐怕也要在缥缈的感伤之中永远沉陷,以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一种无奈。而旁边顾菲柔那温柔的体温,把她这个内心困苦的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美美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
等她醒转时,顾菲柔就在身旁守望看她。她躺在顾菲柔的怀中,盖着顾菲柔的外套。而一旁的顾菲柔眼睛里闪烁关爱的光,双手支在颚下。“好一点了吧?”顾菲柔问道。身子却没有移动。
她从顾菲柔的怀中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脸部潮热。她疑念顿起,赶快伸手摸自己的脸颊,好在没有泪痕,她松了口气。“好多了。”她说,“我们出发吧。”
于是她们低头小跑着冲进了遗忘通道里的另一条分岔路。低矮的绿日蕈如鬼火般幽暗地闪烁着,但还是微微照亮了分岔路的开口,照耀着她们走出了遗忘通道。
她们在元母岛的岸边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绿色大船划过,与鱼群为伍,与海鸟为伴,穿梭在波光粼粼的大海。它跨过星罗棋布的小岛,穿过湍急复杂的水道,掠过身边一片片异域,风驰电掣般航向魔灵岛。
……
顾菲柔在疼痛中醒来,发现水若痕就坐在她的身边,用白毛巾给她敷面。
“我睡了多久了?”顾菲柔问。
“两天两夜。”水若痕说道。
“这两天两夜……你一直都在旁边陪我?”
“嗯。”水若痕轻轻点头,无限温柔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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