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语在商场里转了一会,趁着小雪看到喜欢的布偶,拉着黑妹在那里评头论足的时候,悄悄退身隐入人群,从商场另一个大门走了出去。
穿过两条街,她给小雪发了个信息,然后关了手机,继续远离。
她需要冷静想一想。
疯和尚的疯话听起来很疯狂,但他说的话却准确击中了冰语心魂最脆弱的地方。
和尚的佛跳墙,用了很多的山珍海味,天材地宝,其食魂展示的就是超越世人的尊崇与高贵,极致的权利享受与诱惑,连佛都挡不住,要跳墙追寻。和尚的疯话,听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佛也想要别人跪拜,想要安享世人供奉。
不过,到底有没有道理,对于冰语来说,都没什么关系。她不需要别人尊崇目我,也不追求什么物质享受,只想做个安安静静的女子。和尚说的她以前一身高冷打扮,可那份高冷,不就是想表达,不希望与无关的人有什么接触吗?
她甚至不想出现在别人面前,只想安静地待在家里,守着安静而详和的家。
家是安静的。家族的信条就是清心。虽然作为美食世家,有一点美食产业,但父亲母亲也尽量减少与外界的纠葛,不参加热闹的商业活动,也基本不在家会客。
父亲母亲只是喜欢微笑着,静静地守在一旁,看自己和妹妹玩耍嬉戏,耐心地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耐心地教女儿认识各种食材,解说美食的烹制。而她也静静地享受着父母的关怀,并学着把这份关怀倾注到妹妹身上。
姐妹俩小时候感情也很好,白天一起玩耍,晚上躲在一个被窝里相拥入睡,可后来从某天开始,妹妹突然变得不开心,从自己的卧室里搬出去单独睡,并且不再愿意和自己说话,甚至于有一天,妹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冲父亲狂怒嘶吼:“我不是你亲生的,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然后,妹妹就离家出走,开了一家叫“椒香园”的小餐馆,还把自己的名字也从冰影也成了椒香。
冰语当时整个人都傻了,这个自己希望永远安安静静守着的家,竟然会发生如此骇人的家庭矛盾。
冰语哭着求父亲赶紧把妹妹找回来,然而清风告诉她,妹妹说这话已经不是一两回了,要劝早就劝了,既然她执意要出去闯,那就先让她闯闯,顺其自然吧,等她自己想通彻了再说。
冰语怎么能接受,说妹妹那么小,还是个女孩子,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不管。
清风安慰冰语,说并不会不管,会安排人经常去守候看护的,当然,这都是暗中进行。
冰语又自己去找妹妹,劝她回家,然而妹妹执意不回,还对冰语冷嘲热讽,还是说冰语是亲生的,她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妹妹说的话难听,让冰语很无奈也很伤心,次数多了,甚至有时也会忍不住生气。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冰语也只好接受父亲的安排,但还是会经常去椒香园,只是不再进去,也只是远远看着,并且悄悄接近那个在椒香园帮工,名叫锅净的小男孩,然后经常等在锅净回家的路上,向他打听妹妹的情况。
后来,听说他们要几家餐馆合称什么合家欢食档,这个叫“家”的称号又让冰语忍不住动了心思,便想着在旁边也开一家店加入,当然,自己不出面,以表妹小雪的名义。
她每天悄悄地来,悄悄进躲在小店的后院,静静地等待着。
悄悄地等待着,但那次椒香园和人家斗菜,眼看着局面要失控,担心妹妹那里不好收拾,冰语立即再次出手。
可是,椒香依然不领情,还是说俩人无关,还是说她多管闲事。
她和我无关吗?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吗?
也许是吧,既然椒香口口声声说不是亲姐妹,疯和尚也说不是亲姐妹,那有没有可能,真的不是亲姐妹?这世上,有这样的亲姐妹吗?亲姐妹不都是相亲相爱的吗?
冰语一边痛苦地思考着,一边麻木地挪步前行,沿着一条条陌生的路,走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
和尚说我不是父亲亲生的,椒香又说她不是亲生的,俩人说着差不多的话,虽然在此前看来,一个是疯话,一个是傻话,但既然敌人和亲人都说这话,这话也就可能是真话了。
这似乎能够解释,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姐妹都再亲密不起来的原因?
至于谁才是父亲亲生的,从父亲的言行来看的话,好像是对自己满意一些,因为父亲母亲从来没有责备过自己,对妹妹好像有过几次责怪,而且自己也从没和父亲红过脸,妹妹却气得翻脸冲出了家门。
真的是这样的吗?好像也不是,因为父亲也一直在关注妹妹,也经常亲自到椒香园附近暗中关注,而妹妹又那样顶撞过他,不是亲生女儿,能有这么大的耐心吗?
如果我是妹妹,就算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父亲母亲养育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对那对父亲说话?那样头也不回地离他们而去?也许,妹妹生气的,只是知道我不是亲生的,父亲母亲却待我们姐妹一视同仁,所以她生气了?
冰语面色渐白,对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和尚的话也就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了。妹妹就是觉得自己分走了父亲母亲对她的爱,说她离家出走,是被我气走的,也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想到这里,冰语觉得身上发冷,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扇大门前,一座高山下。
山?
香满城里,只有一座高山,座落在城中央,孤挺入云。
看着有些熟悉的大门,又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冰语发现,自己一路信步胡乱走来,竟然就是沿着过去几次,父亲带着自己前来朝拜圣山的路。
抬头望,圣山很高,云雾缭绕,有瀑布清泉随山势飘落,滋润着山间林木和片片梯田。那些梯田,据说是用来培育各种食物种子的,而林中,则饲养着多种作为食界肉食品类的动物。
山脚下,则是围绕圣山建成的巨大环形公园,也是食界的先贤纪念公园。花圃菜垄之间,散立着食界仙逝的食祖食圣纪念碑。碑上记录着他们的拿手好菜和食魂感悟。
只有纪念碑,没有墓葬,因为食祖和食圣们都是火葬,骨灰都撒在圣山的林木间,且没有标识。这是食界一直以来的传统。
冰语抬脚步入公园。公园后上山的路被铁栅封锁,非圣山食界种子保护人员进止进入,但纪念园可以自由参观。
公园很大,本就很空旷,而这时天色已晚,公园里看不到几个人。西斜的阳光,将园内花草林木拉出长长的剪影。
冰语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随意缓行,想暂时将心情放空一下,看一看前辈先贤们的事迹,领会他们对食魂的参悟。
“外婆快看,那里有一个漂亮姐姐也在看牌子。”正在一处食圣纪念碑前观悟的冰语,听到有人说话,回过头来看一眼。
从小道上走过来一位花白头发,插桃木簪子,拄着一根拐杖的老太太,身边跟着两个小孩。
小男孩脑袋大大圆圆,小女孩身子瘦瘦长长。
被小女孩称为外婆的老太太走到冰语身边,眯着眼睛说:“哎呀,这天快黑了,老婆子眼花,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了。姑娘,时候不早了,快回家吧。”
回家?冰语尽力掩饰情绪,说:“时候不早了,外婆还带着小孩,赶紧先走吧。路上小心,慢些。”
外婆盯着那块食圣纪念碑,用拐杖敲击地面,念叼着:“食界的先圣们勒,你们要保护好孩子们啊。让她们吃饱穿暖,平平安安长大。”
接下来,她也不管冰语,招呼带来的两个小孩子:“小豆子,细面条,我们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
祖孙三人一边走,外婆还一边念叼着:“过几天就中秋了,明儿个月亮圆又圆。孩子们,赶紧回家跟外婆做月饼去。”
过几天中秋了吗?是的,过天是中秋节,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冰冰无声苦笑,走开去,找了个有些破败的长木椅坐下。
耳边又响起那和尚的疯言:“鸠占鹊巢,妙啊!你本不是清风的亲生女儿,却享受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你,却把他亲生的女儿气得离家出走,多年来有家不回,只能夜夜暗自落泪,杜鹃啼血啊!”
我绝没想过要把妹妹气走,但从妹妹的反应来看,她肯定也有生我的气呀。
我到底哪里让她如此生气了?冰语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什么都让着她,时时都想着她。
算了,先不要想了,因为,如果父亲的亲生女儿不是我而是妹妹,那妹妹离家出走,我留在家里,不就是鸠占鹊巢吗?
鸠占鹊巢,好恶毒的词,冰语立即打了个冷颤。
杜鹃啼血吗?冰语觉得心脏一阵绞痛,整个人便蜷缩起来。
我一直想尽心去照顾好妹妹,却原来,我根本就没有资格!
父亲,如果我走了,妹妹应该会愿意回家了吧?
父亲,您保重自己呀,过些日子,我会回来看您的。
……
太阳升起,暖暖照在身上。冰语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就在这公园长椅上睡了一夜。
找个水龙头洗把脸,她走出公园,喝了晚热豆浆,吃了几个包子。
昨日中餐晚餐都没吃,秋夜又凉,身体感觉有些不舒服,现在就好多了。
然后,然后她发现,自己竟想不出该到哪儿去。
蹉跎良久,她又回到公园,又到自己昨夜躺的长椅上坐下,看着园中花草,胡思乱想着。
父亲,你会原谅我吧?你会去找妹妹了吧?
妹妹,你会回家去吗?
……
嗯,好热,冰语睁开眼睛,发现竟然又到中午了,天高云淡,太阳直射让地面气温不断上升。
站起身来,竟然脚下有些发虚,身子微微摇晃。
“你——”一个男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饿了?还是,病了?”
冰语转头看到,来人是醋熘香。
“你怎么在这里?”冰语有些慌,转头四向打量。
“你这是饿了,还是病了?”醋熘香继续自己的问话。
“啊,是有点饿了,我要出去吃饭了。”见没有别人,冰语想转身离开。
“大家都在找你。”醋熘香出声制止。
冰语有些心虚地继续挪动脚步:“你们找我干嘛,我没事。”
“你父亲去找了椒香,然后他和椒香,现在都在到处找你,还有,我们合家欢其他人员也是。”不愧是醋熘香,很快点出重点。
冰语果然立即回头:“他们说什么了?妹妹有没有说回家?”
“这个——”醋熘香惦量用词,“大家都很着急,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急冲冲分散来找你了。要不,你还是先打个电话给他们?”
“啊,这——”冰语也在惦量用词,“好吧,我给我父亲打个电话。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给妹妹打个电话?麻烦你告诉她,嗯,就说我很好,让大家不用来找我了。啊,替我谢谢大家了。”
“麻烦你了,谢谢你。嗯,我先去吃个饭。”冰语好不容易结结巴巴说完,朝醋熘香谢个礼,立即红着脸低头转身就走。
没办法,没说过谎话呀。
但是现在不能回家!
“你要去哪里吃饭?”椒香迎面走来。
“啊,你……”冰语顿时慌张得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椒香怒气冲冲走上来,一把抓过冰语的荷包,翻出里面少得可怜的几张食币来,用力晃着说,“就这么点钱,只够吃两顿盒饭了!真是的,又不带钱,又不带换洗衣服,真是笨死了!”
冰语脸更红了。
椒香继续大声数落:“你说你,要是还做以前的神仙姐姐,怎么也还能当个簪子手琢什么的。可你现在一身村姑打扮,头上手上干干净净,你不回家,你上哪找钱吃饭去?”
醋熘香心一酸,看来真的是在公园坐了一晚上。
伸手把姐姐头上一小片落时摘下,椒香心疼地说:“才一天不见,人就瘦了一圈,手脚冰凉。你身上这点钱,不会是昨天没吃饭才省出来的吧?”
“走,跟我回家!”椒香抓住冰语的手直接拖,“回去让爹看看,我也并不是样样都不如你。最起码,我离家出走可比你老练多了!”
醋熘香呆在原地看着她们姐妹走远,一脸黑线,这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