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点着火把。除了孩童和老人,镇子里的男男女女都在。道士在舞剑,汉子们来回走动,妇人们哭得更大声了。
这是天狼镇的丧葬习俗,要哭够三日,每日从辰时到亥时不可间断。
此刻方至戌时,是以不管镇民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不管他们有多疲惫,都不能停下。
杜鹃的老父母也在,他们先前只是将孩子送回家,并应付一下晚餐。
本来办丧事的人家会负责吃食,但这次不一样,死去的人数太多,而且很多户都是一个不剩,所以镇民只能轮流去弄吃的。
此地还有个格格不入的人,一个小老头,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胡子都精心梳理过,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是何清原。
见阿恨到来,何清原如遇救星,快步迎了上来,拱手道:“阿恨大人,您快去看看吧,聚在一起议事的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家,顽固得很,小民劝不动啊。”
阿恨颔首:“走,去看看。”
行至里正留下的屋子,推开门,火把通明。
庭院里聚集了两百多名老爷子,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随意地席地而坐。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白花花的胡子和沟壑分明的皱纹。
镇上有八百户人家,除去死去的一半,人来的还是少了点。
这并不奇怪,镇子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是一大家子,做主的本来就那么一两个,还有的人家随大流,不参加议事,回头看大伙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一会,一群老爷子们聊得热火朝天,阿恨听了听,大致就三个问题,都是围绕着他:
“这阿恨到底是什么人啊?突然冒出来,可信吗?”
“他做这一切为了什么,对我们镇子有什么居心?”
“他一来就叫我们举镇搬迁,背后有什么企图?”
听到这些话,阿恨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救了一众镇民,反被他们质疑而恼怒。
毕竟,在他眼里,这只是一群遭了大难的可怜的凡人。人在重大变故后,不都疑神疑鬼吗?人之常情罢了。
何清原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咳嗽一声。
老爷子们这才发现阿恨到来,全都唬了一跳,纷纷起身。
阿恨微微一笑,率先见礼:“诸位长辈,晚辈阿恨有礼了。”
老爷子们更加惊慌了,齐齐还礼:“仙师大人。”
阿恨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声音温和地道:“叫我阿恨好了。”
“这怎么使得,岂不乱了身份。”
“我们平头老百姓的,哪有这胆子?”
……
老爷子们七嘴八舌地推诿着,告罪着,一个个神情凛然、面色严肃,像在讨论一件大事。
阿恨坚持:“叫我阿恨。”
人群安静了下来。
少卿,一名胖大爷试探着喊了声:“阿恨。”
“哎,爷。”阿恨热情地回应,声音带着一丝乖巧,就像孩童见到了自家长辈。
“嘿,”胖大爷很尴尬,“没啥事,就叫一声。”
看样子,他是属于马大哈型的,凡事都不走心,想啥说啥。
“没事,我也就答应一声。”阿恨笑眯眯地道。
“阿恨,”另一名大爷轻轻念叨了声,还是没敢叫出来,但很明显,距离已经拉近了。
“说吧,关于搬迁的事,你们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晚辈洗耳恭听。”
阿恨没有纠结一群人对他的怀疑,直接切入主题。关于他自己的身份,一介散修而已,没什么好提的,提了别人也听不明白。关键是,他的身份跟天狼镇百姓面临的局面没有任何关系。
人群又是一阵安静,老爷子们你瞅我,我瞅你,大眼瞪小眼。
何清原站了出来,指向坐在树下的一名秃头老者:“王家老爷子,你先说吧。”
王老爷子抠了抠鼻孔,闷声开了口,看样子心里已憋了许久了:“俺老王家九代定居天狼镇,从未有人走出去过。往上数三代的老祖宗,临死前选了块风水宝地,说死后会泽被后代,叫子孙千万守着这片田地,不可逾越。阿恨大人,你说王家走得走不得?”
阿恨又坚持了一遍:“叫我阿恨。”
王老爷子沉默着,阿恨也跟着沉默,直到他开口喊了,阿恨才接过话茬:
“王老,这件事,您的老祖宗已经替你拿了主意。往上数三代的老祖宗泽被后代,所以王家三代平安,这是幸事。”
“你遵循往上三代的祖宗的训话,那往上三代的祖宗也还有祖宗,他也得听祖宗的话。九代定居天狼镇,也就是说往上数十代,王家是外地搬来的。”
“为何要搬迁,自然是为了生计,为了子孙后代。现在王家到了为了生计,为了活命着想的时候,老祖宗的老祖宗都搬迁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肯迁?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王老爷子瞥了阿恨一眼,浑浊的老眼眨个不停,似乎被说服了,又似乎不肯承认。
何清原又指向一名坐在砖头上吧嗒着旱烟的老者:“李家老爷子,轮到你了。”
李老爷子把烟袋一磕,唠开了:
“我不能走。李家一穷二白,全凭祖上留下一间客栈,做点小本生意维持生计。我走了,客栈带不走,一大家子吃啥去住啥去,总不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吧。”
阿恨问道:“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李老爷子心一横,索性耍起了光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钱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不值钱。”
阿恨又问道:“为了赚钱,你是要搭进你自己的命,还是你儿子的命,还是你孙子的命?实际上,你要搭进的是全家人的命。”
李老爷子仰起头,脸朝天:“妖怪已经打跑了,一大群仙师也要来了,镇子安全了。”
阿恨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无奈,继而侃侃而谈:
“吴国修仙界来了,可保天狼镇无虞,绝无妖物敢轻易攻打过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顶多过上一个月,所有修士,包括我,都会踏进沙漠,到时还有谁来保护镇子?”
“是的,没错,修士们踏进沙漠会杀妖,而且会不遗余力地斩杀尽可能多的妖物。但这片沙漠有多大?方圆百万里。沙漠上有多少妖物?数之不尽。总会有妖物逃过修士的斩杀,也总会有妖物窜进镇子来。”
“到了那时,你该当如何?又拿你的儿孙如何?”
李老爷子身子一颤,还想做最后的倔强,嘟囔道:“难道留下来就真的没有活路吗?”
阿恨一声暴喝:“镇子上已经死了两百人,你还在心存侥幸?!”
李老爷子顿时两眼泪汪汪。
“阿恨,小民有话要说。”何清原突然开口。
阿恨朝他点点头,心道:“原来这位先生也心有顾虑。”
何清原眉头一皱,面容凄苦地道:“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照理说早就有人想要不顾一切地逃命了。放眼整座镇子,有几家还傻傻地想要留下来?关键是我们做不到啊。”
“乡亲们穷啊,靠着镇外的几亩田地,勉强糊口。现在正是春耕时节,种子刚种下去,家家户户都是青黄不接,米缸都快空了。这种情况,你叫乡亲们抛弃屋子,抛弃田地,拖家带口的,去哪里谋生啊?”
“指不定走在路上就冻死了,指不定跑到一个村子里,讨不到饭吃,就饿死了,指不定淋几场雨,摔几次跤,老人跟孩子就一病不起了。”
“不是我们不想走,实在是没办法啊。像这样又是闹妖又是死人的地方,谁真心想待啊?”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顿时有一片老人随声附和,甚至悄悄抹起了眼泪。
阿恨静静地听着,同时兼顾着在场所有人的表现,当即表了态:“放心吧,有我呢。”
两三百名老爷子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阿恨摸了摸袖子,银子“咣当”作响。
银子真是个好东西,只要有它出马,所有劝不动的人都能劝动,所有走不通的路都能走通。
他没有让这些老人久等,朗声道:“之前说的那番话,是为了让你们明白,想活命,必须走。至于怎么走,既然遇见了我,我自然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我有银子,我给你们每户人家奉上一百两白银。当然也不是白送给你们的,你们把家里的东西搬空,留个空屋子给我就行,当做一场交易。”
听闻此话,所有老爷子都心动了。很多时候,能打动人心的终究还是银子。
“镇上还剩七百多户人家呢,每家都给吗?”
“这怎么使得,就我家那破屋子,哪值这个价。”
“一百两啊,能做很多事了,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安个家,购置几亩田地。”
……
李老爷子的态度来个大逆转,一声大吼:“镇上的屋子一文不值,白送都没人要。阿恨啊,你这是白送我们银子啊。”
阿恨微微一笑:“对你们来说没用,对我而言还是有用的,毕竟我是修士,一名法力不弱的修士。此事就这么说定了,各位老爷子这就回去吧,跟家人商讨一下,然后拿房契来换银子。我就在这庭院里坐等各位。”
老爷子们散了,走的时候个个笑容满面。
过了不大一会,又有一个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兴高采烈地递上了房契。阿恨也信守承诺,给每户奉上了一百两白银。
令他没想到的是,何清原还特地将那些无主之家的房契给送了过来。
这些房契是镇民们共同搜寻出来的。当然,他们这么做也只是顺便,他们进无主之家,主要是去搬东西了,毕竟那些东西丢下了,也是浪费了。
到了子时,八百张房契都到了阿恨手上。他算了笔账,总共花去七万六千两银子,买下了整座镇子,这笔生意倒也不亏。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死去的镇民还没安置好后事,活着的镇民又忙着搬家,还有几个倒霉蛋,受了点小伤,浑身疼得难受,哼哼唧唧的躺着睡不着。